1911-12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大革命写真画》及同样题材的明信片收录了辛亥革命期间江浙联军攻陷南京的大量战场照片；这些照片极为罕见地集中展现了清末南洋军队的武器装备情况，包括多种难得一见的兵器。然而这些照片的印刷质量大多难称上乘，给鉴别图中武器装备的型号带来了不少困难。比如笔者收集的这张“江宁民军所获雨花台之炮”明信片，经过扫描也只能看出这是一种带前车的小口径火炮，前车上载有3个弹药箱，炮身两侧也各有1个弹药箱或工具箱。晚清军队装备的带前车的小口径火炮并不多见，但由于照片不甚清晰，炮身细节无法观察。
图1：商务印书馆出版明信片“江宁民军所获雨花台之炮”（笔者收藏）
然而一个意外的发现却让这种火炮的身份真相大白。在光绪己亥（1899年）南京江南陆师学堂自印的《江南陆师学堂武备课程》一书的“军器学”部分收录有《法国四十二咪哩密达口径哈吃开斯过山炮图说》（以下简称《图说》）；从其中记载的火炮数据和江南陆师学堂学生绘制的炮身及炮闩图来看，这正是十九世纪后期颇为著名的一种小口径火炮——哈乞开斯42毫米山炮，又称1.65英寸山炮或2磅山炮。哈乞开斯42毫米山炮是较早采用定装弹（铜弹壳）的火炮之一，发射药仍然使用黑火药而非后来常用的无烟药。此炮从1877年起被美国陆军大量采用，并在美军镇压北美原住民印第安人的战斗中多次出场，至今仍有不少实物留存。
图2：美国俄克拉荷马州Fort Sill炮兵博物馆收藏的哈乞开斯42毫米山炮（Wikipedia）
图3、图4：《图说》中的哈乞开斯42毫米山炮炮身及炮闩
图5：1895年美军教材Modern Guns and Mortars中的哈乞开斯42毫米山炮炮身及炮闩
尽管这种火炮的炮身型号与美军装备的哈乞开斯42毫米山炮相同，但炮架设计却完全不同。美军装备的哈乞开斯山炮主要采用骡马挽曳或者分解后背负的方式进行机动，没有前车；火炮分解后炮身与炮轮以及炮架分别由一匹马背负，另有一匹马背负4个弹药箱。但《图说》中的哈乞开斯山炮炮身两侧各有1个弹药箱，前车上则载有3个弹药箱，与“江宁民军所获雨花台之炮”照片中的火炮完全相同。更加特别的是，《图说》中的哈乞开斯山炮大架后部还有一个尾轮，其对应解说为：“架尾轮盘，在尾撑板之前。其轴插在架墙（side wall，炮架侧板）右面，头上有一扳手，用销销住。轴与其轮心，紧连不动，偏在大半径处，故可使之上下。”意即尾轮的轴盘上固定有偏心轴，火炮发射时可将尾轮收起，需要放下尾轮时须扳动尾轮侧面的把手，扳到位后用插销固定。
图6、图7：《图说》中的哈乞开斯42毫米山炮炮架及前车
图8：《图说》中的哈乞开斯42毫米山炮炮架部分零件，可见尾轮的偏心轴
图9：Modern Guns and Mortars中的哈乞开斯42毫米山炮炮架纵剖及轮轴图，可见没有弹药箱及尾轮
关于南洋订购哈乞开斯山炮的情况在《张文襄公全集》收录的张之洞电稿中可以找到记载。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后，署理两江总督的张之洞病急乱投医般地购买了大量不同厂家生产的“快炮”（即使用整装弹的火炮）。张之洞在光绪二十年十一月十八日给上海道台刘麟祥的电报中称：“快炮轻小者尤灵捷，地亚士（洋行名称）之哈乞开斯快炮极难得，请即定一磅子之六尊、二磅子之廿四尊、十磅子之十二尊、十二磅子之六尊，均尽配弹药。”这应当就是南洋哈乞开斯42毫米山炮的来源。除了哈乞开斯炮以外，甲午战争期间张之洞订购的陆路炮有据可查的还有37毫米史高德炮（Skoda，当时也称为奥国快炮）、2.5磅马克逊炮（Maxim-Nordenfelt）等型号，其中一大部分运往北方补充了正在与日军作战的前线清军。可能由于大量火炮在战争中损失，这些炮的图片和资料都极为稀少。而哈乞开斯42毫米山炮绝大多数应当留在了南京，充当了江南陆师学堂的教具并在辛亥革命南京战役中参加实战。
不过，南洋使用的这种带前车和尾轮的哈乞开斯42毫米山炮在笔者所见的哈乞开斯公司产品相册及当时英文杂志的相关报道中极少出现。虽然当时为小口径山炮另配带前车和尾轮的炮架是一种流行做法，与哈乞开斯42毫米山炮口径相同的马克沁-诺典菲尔德42毫米山炮就有带尾轮和两个弹药箱的炮架，但在哈乞开斯公司自身的资料中找不到使用这种炮架的42毫米山炮还是让人疑惑。
最终，笔者在哈乞开斯公司的一页杂志广告中发现了与南洋购买的火炮采用相同炮架的42毫米山炮照片。该广告刊登于1894年12月8日的《合众国陆海军杂志》（The United States Army and Navy Journal），称这种火炮为“哈乞开斯2磅国民警卫队炮”，宣传语中称此炮“没有马匹和训练有素的炮手也能运用自如”，显然意在向美国各州的国民警卫队进行推销，镇压当时愈演愈烈的原住民和工人暴动。照片中的火炮不但具有与南洋的哈乞开斯山炮近似的前车和弹药箱，连大架后部的尾轮也清晰可见。考虑到该广告刊登时间与张之洞购买哈乞开斯炮的时间非常接近，可能这种炮架是哈乞开斯公司在1890年代以后开发的，因此在更早的资料上不曾出现。
图10：“哈乞开斯2磅国民警卫队炮”广告
图11：广告中的照片，大架后部的尾轮清晰可见，但前车造型与《图说》稍有不同
而在图片的下方，哈乞开斯公司引用了一名参加过1890年南达科他伤膝河（Wounded Knee Creek）之战的美国炮兵上尉的报告作为哈乞开斯42毫米山炮“战绩”的证明。这在当时虽然再正常不过，但在今天的读者看来，使用这一在美国历史上臭名昭彰的对原住民拉科塔人的集体屠杀事件作为宣传兵器效能的广告，实在不能不让人感到震惊和讽刺。哈乞开斯本人就是美国人，而美军最初将尚在测试中的哈乞开斯42毫米山炮投入实战就是1877年在达科他镇压原住民，并且针对实战中反映出的不少问题进行了改进；哈乞开斯42毫米山炮的历史，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美国扩张历史的一个缩影。
图12：伤膝河大屠杀后美军将原住民拉科塔人的遗体推入坑中。这些原住民中不少应当就丧生在哈乞开斯山炮的炮口下
正如之前介绍过的英国两节式山炮，19世纪很多兵器的“成功”都建立在西方国家征服和杀戮的历史之上。而它们在亚洲的经历虽然更加鲜为人知，但在某种程度上却为这些兵器的生涯增添了一抹完全不同的色彩。
（感谢好友“铁甲银兵”提示张之洞电稿中的资料。同时感谢笔者的女朋友购买并扫描文章开头的明信片——如果不是这张不甚清晰的明信片，估计也不会想到写这篇文章）
“在伤膝河，该炮既能在50码的射程上使用霰弹攻击单个印第安人躲藏的帐篷，也能在2500码的距离上使用碰炸榴弹射击印第安人和他们的马匹。在第二次交火中火炮射击距离为800到3000码，使用碰炸榴弹，射击十分有效，这种炮的性能完全符合对它的宣传。”——“哈乞开斯2磅国民警卫队炮”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