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锋
引言
稽古钩沉，皇明之治，三百载光阴，风云激荡。其帝陵规制之宏伟，莫过于北京天寿山之十三陵。陵区之内，神道巍峨，石像生肃立，而矗立于神道入口处的“大明长陵神功圣德碑”，则如一部石刻的史诗，承载着一个时代的记忆与皇权的至高无上。此碑之碑额，以“大明长陵神功圣德碑”九字篆书为冠，其字体风格独特，笔画盘曲回环，气象万千，引发了后世无尽的探究与遐思。此书体，正是被誉为“皇权符码”的九叠篆。
九叠篆，作为一种兴于宋金，盛于元明，专用于官方印信的特殊篆体，其本身即是等级与权力的象征。其“九”非实指，乃虚数，喻极多、至尊之意，与“九五至尊”之说暗合，寓意皇权天授，不可动摇 。然九叠篆多见于方寸印信之间，为何会赫然出现于昭示天下、为帝王歌功颂德的神功圣德碑之上？这九个字究竟由谁人所书，又是在何等历史背景下被镌刻？其背后蕴含着怎样的政治意图、文化内涵与堪舆奥秘？此碑又是如何凭借其精湛的营造技艺，历经近六百年风雨而屹立不倒？
本文结合现有考古资料与历史文献，分为五大章节，对上述问题进行系统性、多维度的深入剖析。我们将探寻碑与篆的缔结之缘，揭示其在明代政治生态中的独特作用，解构其背后深藏的营造智慧与哲学思想，并梳理其在历史长河中的重大事件与文化传承。旨在为读者呈现一篇关于明长陵神功圣德碑与九叠篆渊源的，兼具学术严谨性与历史纵深感的完整文章。
第一章：宸翰天成——“大明长陵神功圣德碑”之诞生与缘起
本章旨在厘清长陵神功圣德碑的创建背景、主导者、撰文者与书写者，阐明神功圣德碑的独特性，并解答“为何要立此碑”以及“这几个字是谁主张刻的”之核心问题。
一、 皇子孝思与嗣君的政治宣示
明十三陵神功圣德碑的建立，并非一蹴而就的定制。事实上，明太祖朱元璋曾对其陵寝碑文持保留态度，认为“皇陵碑记皆儒臣粉饰之文，恐不足为后世子孙戒” 。然而，为先帝撰写碑文、勒石建碑以颂其功德，终究成为了嗣皇帝表达孝道、彰显本朝正统与文治武功的重要政治任务 。
长陵的主人，是明成祖朱棣。他的一生，以“靖难之役”夺取建文帝之位，迁都北京，开创永乐盛世，功过充满争议。因此，在其身后，如何为其盖棺定论，便成为继任者——明仁宗朱高炽必须面对的首要政治议题。为父皇朱棣建立一座前所未有的神功圣德碑，并亲撰碑文，不仅是人子之孝的体现，更是一次重要的政治表态：即以官方的、不容置疑的方式，全面肯定朱棣的历史功绩，宣示其统治的合法性，从而巩固朱高炽自身的皇权基石。
因此，长陵神功圣德碑的建立，其主张者与最高决策者，无疑是时任皇帝明仁宗朱高炽。这块碑的诞生，首先源于朱高炽作为皇子的孝思，但更深层次的动因，则是其作为新君稳定政局、承续大统的政治需要 。
长陵神功圣德碑最为独特之处，在于它是明十三陵中唯一一座真正刻有碑文的同类石碑 。其后的献、景、裕、茂、泰、康六陵虽在嘉靖年间也建了神功圣德碑亭，但因时任皇帝明世宗未采纳礼部尚书严嵩的建议亲撰碑文，导致这些石碑最终沦为“无字碑” 。这愈发凸显了长陵碑的历史与文献价值。
碑文撰写者： 碑阳（正面）洋洋洒洒长达三千五百余字的碑文，正是由明仁宗朱高炽亲自撰写 。文中详尽叙述了其父皇——明成祖朱棣的生平、远征漠北、派遣郑和下西洋、编纂《永乐大典》等一系列丰功伟绩，极力将其塑造为一代圣君的形象。这篇御制碑文，是研究永乐朝历史的珍贵一手史料。
碑文与碑额书写者： 如此重要的御制碑文，其书写者的选择亦是慎之又慎。最终，这项殊荣落在了正统初年名重一时的书法家——程南云身上 。史料明确记载，碑身楷书碑文与碑首篆额“大明长陵神功圣德碑”九个大字，均由程南云“书丹”（即用朱笔在石上书写，以备镌刻） 。程南云以其擅长的篆、隶、楷、草诸体闻名于世，其楷书结构谨严、笔力雄健，完美地承载了御制碑文的庄重与威严 。而由他来书写碑额的九叠篆，更是其深厚篆书造诣的集中体现。
三、 “大明长陵神功圣德碑”：名正言顺的皇权界定
碑额的这九个字，是对石碑性质最直接的定义。
- “大明” ：点明国号，确立了其作为皇朝官方营造物的最高属性。
- “长陵” ：指明此碑所属的陵寝，即成祖朱棣的陵墓。
- “神功圣德” ：概括了碑文的核心内容——歌颂逝去帝王的“神”武之“功”与“圣”明之“德”。
这九个字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完整、清晰且不容置疑的标题，其寓意在于向天地、臣民及后世宣告：此碑所记，乃大明皇朝对长陵之主——永乐皇帝一生功业的终极评价。选择在正统元年（1436年）至正统三年（1438年）间完成这座碑亭的建造也正值明英宗朱祁镇（仁宗之孙）冲龄即位，由太皇太后张氏辅政的时期，此举亦有借助祖宗功德来稳定朝局、教化新君的深远用意。
至此，我们可以清晰地回答本章的核心问题：长陵神功圣德碑的建立，由明仁宗朱高炽主张并推动；碑文由仁宗亲撰；碑文与碑额的九字篆书，均由书法家程南云书写。其根本目的，是以最隆重的方式，为明成祖朱棣的历史地位做官方背书，从而彰显皇子孝道，巩固新君皇权，并为后世树立典范。
第二章：九叠之谜——皇权符码与篆书绝艺
本章将聚焦于碑额的九叠篆字体，深入探讨其作为一种特殊的书法艺术，为何被明代皇室选中用于神功圣德碑，并阐释其背后蕴含的深刻政治文化动因。
一、 九叠篆：从官印到碑额的权力延伸
九叠篆，并非程南云的个人独创，而是一种有着悠久官方应用历史的“国之字体”。它以秦小篆为基础，通过对笔画进行反复、有规律的折叠盘曲，以达到填满印面的视觉效果 。其核心美学追求是“曲屈平满”，即通过直线变曲线、单线变复线、结构重组等方式，使整个字形显得均匀、对称、饱满而又复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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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的象征意义：“九”在此处是一个虚指，取阳数之极，象征着至高无上。在古代中国文化中，“九”与帝王紧密相连，如“九五至尊”、“九重天”等。因此，九叠篆天然地带有一种皇权的神圣光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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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的制度化：自宋代起，九叠篆便成为官印的专用字体。到了明代，这一制度得到了空前的完善与强化。《明史·舆服志》明确规定，从一品高官到未入流的小吏，其官印印文均需使用“九叠篆文” 。这使得九叠篆在明代成为了一套严密的、覆盖整个官僚体系的视觉识别系统。它不仅是权力的凭证，更是等级秩序的直接体现 。
将这种原本专用于方寸官印的字体，放大并镌刻于国家最顶级的纪念碑——神功圣德碑的碑额之上，其政治意图昭然若揭。这是一种权力的延伸与放大。如果说官印上的九叠篆代表着朝廷授予个别官员的权力，那么神功圣德碑上的九叠篆，则代表着皇权本身，是整个大明王朝至高无上权力的集中宣告。它以一种极具视觉冲击力的方式，将皇权的威严与神秘感铭刻于山川之间，传之后世。
二、 防伪性与神圣性的统一
九叠篆的另一个重要特征是其极高的辨识难度。繁复的盘曲使得普通人难以识读，甚至难以模仿。这一特点使其在官印上具备了天然的防伪功能。当这种不易辨识的特性被应用于神功圣德碑时，它便超越了单纯的防伪，升华为一种神圣的距离感。
普通臣民仰望此碑，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视觉上的震撼与敬畏。他们或许无法立刻读懂这九个字，但恰恰是这种“看不懂”，强化了皇权的神秘与超然。这九个字仿佛是来自“九重天”的神谕，而非凡间的文字。这种刻意制造的距离感，正是皇权神化自身的重要手段。它与碑文清晰可读的楷书形成鲜明对比：碑文（楷书）是用来“教化”和“告知”臣民皇帝的具体功绩；而碑额（九叠篆）则是用来“震慑”和“宣告”皇权的至尊地位。二者相辅相成，共同完成了对帝王形象的完美塑造。
三、碑额为何用其九叠篆
基于以下几点强有力的旁证和逻辑推理，我们可以高度确信用其九叠篆的合理架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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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风尚与制度规定：如前所述，明代是九叠篆使用的鼎盛时期，且有明确的官方制度规定 。在为开国皇帝之子、一代雄主朱棣建立的功德碑上，采用当时最具代表性、最能体现皇权威严的官方字体，是完全合乎逻辑和制度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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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觉特征吻合：观察长陵神功圣德碑碑额字体“笔画反复折叠”、“撇、捺、点画都是纵横两个方向”、“填满空白部分，使字均匀对称” 。其线条的盘曲程度和布局的饱满感，正是九叠篆“曲屈平满”的核心特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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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写者身份：程南云作为一位“善篆、隶、楷、草”的书法大家完全有能力驾驭九叠篆这种高难度的篆书变体。为皇家书写碑额，他必然会选择最符合皇家规制与气派的书体。
因此，尽管某些当代文献在描述时采用了更宽泛的“篆额”一词，但从历史背景、制度规范、艺术风格和书写者能力等多个维度综合判断，长陵神功圣德碑碑额的“大明长陵神功圣德碑”九字，其艺术形式和精神内核，均归属于九叠篆这一独特的皇家艺术体系，而惯用“篆额”一词有失皇家威严，和学术的严谨性。
第三章：乾坤在握——九叠篆与神功圣德碑的堪舆奥秘
本章将超越文字与政治的表层，深入探讨九叠篆在此碑上运用的一个更为神秘的层面——风水堪舆。这不仅关乎艺术，更关乎古人对宇宙、自然与皇陵安宁的深刻理解，是解答“篆刻的寓意”的关键。
一、 “以文锁脉”：篆书与陵寝风水的结合
在中国古代的帝王陵寝营造中，风水堪舆是与建筑规制同等重要的核心思想。陵址的选择、布局的设计，都旨在为龙脉（即皇室的命运与气数）寻得一处绝佳的安息之所。而长陵神功圣德碑，作为整个陵区的开端，其角色远非一座普通的纪念碑。
查阅的历史文献结果中一个极其重要的发现是，明十三陵神功圣德碑的篆额，采用了一种被称为“阴阳九叠”的特殊技法，其背后蕴含着“以文锁脉”的营造智慧。这意味着，碑额上的九叠篆不仅仅是写给“人”看的，更是写给“天地”看的，它被赋予了镇守龙脉、锁住风水的功能。
这九个盘曲复杂的篆字，如同一道道写在石头上的符咒，以其繁复的结构和至尊的象征意义，从精神和形式上对整个陵区的风水格局进行“锚定”和“封印”。这种将文字——特别是具有至高权力的九叠篆——提升到风水法器高度的做法，体现了明代皇家对陵寝安全和国祚绵长的极致追求。
二、 “阴阳九叠”技法与时空坐标的秘密
“阴阳九叠”技法，是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概念。据记载，这种技法要求“阳文九折显于碑面，阴文九曲藏于碑阴” 。这可以从两个层面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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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理层面：以特殊的雕刻工艺，即在碑的正面（阳）雕刻出清晰可见的九叠篆阳文，而在碑的背面（阴）或内部，通过某种方式对应处理，形成阴阳互补的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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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与象征层面：另一种象征性的说法。“阳文”是世人可见的、彰显皇帝功绩的文字；而“阴文”则是不可见的、与幽冥世界沟通、具有镇宅安陵功能的符码。这种“阴阳”之分，正应和了中国古代关于生死、显隐、人神的宇宙观。
更为惊人的是，这项技法与天文、地理和时间紧密相连。有记载称，工匠在立碑时，需要在春分日观测日影以精确定位，其目的或许是为了让碑阳的篆文投影，在特定的节气（如秋分时刻）能够精准地覆盖地宫的入口 。如果此说属实，那么这座神功圣德碑就不仅仅是一座建筑，更是一个精密的天文仪器和时空坐标。它通过九叠篆这种媒介，将天时（节气）、地利（风水）与人和（皇权）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试图构建一个永恒稳固的宇宙模型，以护佑皇陵的万世安宁。
三、 宫廷秘传的匠作规范
这种玄奥设计的实现，离不开一套极其严苛的官方工艺标准和技艺传承。明代宫廷设有专门的“铸印局”，负责官印的制作，其工序极为精密，包括由中书舍人书写篆文、匠人制作蜡模、熔铜浇铸、修整打磨等一系列流程 。虽然碑刻与铸印材质不同，但其对九叠篆的设计与布局要求是相通的。
故宫博物院所藏的明代《工部则例》和苏州文氏家族流传的《叠篆谱诀》手稿，都揭示了九叠篆制作的艰深。例如，《工部则例》记载了“每字必先作骨线，次布曲屈，叠数以单为则”的严苛标准 。而《叠篆谱诀》更显示，学徒需要“观势三年，习线五载”方能出师，其核心秘诀在于领悟“九叠非实指，气韵贯其中”的审美法则 。
这些记载说明，长陵神功圣德碑上九叠篆的镌刻，绝非普通石匠的即兴发挥，而是由深谙皇家规制、掌握核心秘诀的顶尖匠师，在程南云这样的书法大师的蓝本之上，进行的二次创作。他们所使用的工具，虽未有明确清单，但可以推断包括了用于精准放样和绘制骨线的工具，以及不同尺寸、用于精雕细琢的各式刻刀。整个过程，是艺术、技术与神秘主义的完美结合。
因此，长陵碑额九叠篆的深刻寓意，不仅在于其对皇权的歌颂，更在于它作为一个复杂的堪舆符号，承载了古人“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企图通过精密的计算和高超的技艺，为皇陵构建一个与宇宙时空同步、永恒稳固的守护结界。
第四章：巨石不语——神功圣德碑的营造技艺与百年屹立之因
一座石碑，何以能穿越近六个世纪的漫长岁月，抵御自然的侵蚀与历史的变迁，至今依然基本完好地矗立于天地之间？本章将从建筑结构、材料选择、营造工艺等角度，解析长陵神功圣德碑及其碑亭能够百年屹立的物质基础。
一、 坚固的庇护所：碑亭的建筑结构
神功圣德碑并非孤立地暴露在野外，而是被一座宏伟的碑亭所保护。这座碑亭本身就是一件杰出的建筑作品，其设计充分考虑了耐久性与稳定性。
- 建筑形制：长陵碑亭为重檐歇山顶的方形建筑，屋顶覆盖着代表皇家等级的黄色琉璃瓦 。重檐的设计不仅增加了建筑的气势，也为碑体提供了更优良的遮蔽，有效减少了雨水和阳光的直接侵蚀。
- 墙体与门洞：碑亭四面为厚重的砖墙，各开有一个高大的拱券式门洞 。这种结构稳固如城堡，能有效抵御强风的冲击。
- 关键的结构改造：碑亭原为木结构承重。但在清代乾隆年间的一次重要修缮中，原有的木构架被更为坚固耐久的石质穹窿顶（石券）所替代 。这次改造是碑亭乃至内部石碑能够长久保存至今的决定性因素之一。石券结构从根本上解决了木材易腐、易燃的问题，大大增强了建筑的整体性和抗灾能力。
二、 精良的选材：石碑自身的抗风化基因
石碑本身材质的优劣，直接决定了其抗风化的能力。长陵神功圣德碑的选材极其考究。
- 主体石材：碑体由一整块巨大的石材雕刻而成，文献记载为白石或青白石很可能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汉白玉或类似优质大理石。这类石材质地坚硬、结构致密，本身就具有较好的耐候性，能够抵抗一定程度的物理风化（如冻融循环）和化学侵蚀（如酸雨）。虽然目前缺乏对该碑石材成分的专项检测报告，但其近六百年的保存状况本身就是材料优良的最好证明。
- 龟趺与螭首：承托碑身的龟趺（一种龙子，形似龟）和碑首的六龙螭首，同样由整块巨石雕成 。其巨大的体量和重量，为石碑提供了无与伦比的稳定性，使其不易因地质微动或外力冲击而倾倒。
- 地面铺设：碑亭的地面曾铺设有“金砖” 。这是一种经过复杂工艺烧制而成的细料方砖，质地密实，光润如玉。选用如此高等级的地面材料，不仅是为彰显皇家气派，也从侧面反映出整个工程对耐久性的极致追求。
三、 历代的维护与修缮
任何建筑都不可能一劳永逸。长陵神功圣德碑及其碑亭的存续，也得益于后世的不断维护。除了前述清代乾隆朝的关键性结构改造，在民国时期和新中国成立后，国家都曾对明十三陵进行过多次勘察和修缮 。这些保护措施，虽然未必都直接针对石碑的抗风化处理，但通过对碑亭的加固、对周边环境的整治（如排水、植被控制），都间接地为石碑创造了一个更为稳定的保存环境，延缓了其风化进程。
尽管我们目前缺乏关于明代工匠采用何种 的石材表面抗风化处理工艺的文献记载，但我们可以推断，一套完整的营造体系必然包含对材料的精选、对结构的优化设计以及对细节的精工细作。正是这种从选材到设计、再到后期维护的系统性工程，共同造就了长陵神功圣德碑历经数百年风霜而傲然屹立的传奇。它不仅是一件艺术品，更是一项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伟大工程。
第五章：历史回响——九叠篆与神功圣德碑的重大事件与文化传承
本章旨在梳理与长陵神功圣德碑及九叠篆相关的重大历史事件，探讨其在不同时代背景下的境遇与意义变迁，从而勾勒出其完整的文化生命轨迹。
一、 正统肇建：一个时代的开端与范本
长陵神功圣德碑的建成（约1436-1438年），本身就是其生命史中的第一个重大事件。它的落成，不仅标志着对永乐皇帝功绩的官方定论，也为明代帝陵的规制树立了一个难以逾越的范本。然而，吊诡的是，这个范本此后并未被完全复制。
二、 嘉靖留白：无字碑群的集体沉默
历史的戏剧性在嘉靖年间上演。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朝廷为献、景、裕、茂、泰、康六陵统一修建了神功圣德碑亭和石碑 。礼部尚书严嵩上奏，请求嘉靖皇帝效仿仁宗，为这六位先帝亲撰碑文。然而，不知是出于政务繁忙、能力不逮，还是其他更复杂的政治考量，嘉靖皇帝最终并未动笔 。
这一“留白”事件，造成了明十三陵一个独特的文化现象：除长陵外，其余诸陵的神功圣德碑全部成为“无字碑”。这一结果，无意中将长陵神功圣德碑的地位再次推向了独一无二的高度。它的存在，仿佛是洪亮的历史独白，而其他无字碑则构成了沉默的背景和声。这次事件深刻地反映了明代中后期皇权思想、政治精力乃至皇帝个人意志的变化，是研究明代典章制度演变的重要节点。
三、 乾隆题诗：异代帝王的政治对话
时间来到清代，长陵神功圣德碑迎来了又一次重要的“内容更新”。统治中国的满清皇帝，尤其是乾隆帝，为了宣示其继承中华正统的合法性，采取了尊崇前代帝王（尤其是汉族王朝中有作为者）的策略。
乾隆皇帝曾多次巡幸明十三陵，并留下了大量御制诗文。他将自己凭吊明朝、评述历史的诗作，令工匠加刻于长陵神功圣德碑的碑阴和两侧空白之处 。这一行为，是一次跨越朝代的政治对话。乾隆帝通过在朱棣的功德碑上留下自己的笔墨，一方面表达了对前代君主的“惺惺相惜”，另一方面也巧妙地将自身置于一个更高、更具评判力的位置，完成了对前朝历史的“收编”与“覆盖”，从而强化其自身统治的合法性与文化权威。因此，长陵神功圣德碑也成为了清朝皇帝处理与前朝关系、构建自身历史叙事的重要政治舞台。
四、 当代传承：世界遗产与文化符号
进入现当代，随着明十三陵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长陵神功圣德碑的价值得到了全新的认识。它不再仅仅是封建皇权的象征，而被视为：
- 珍贵的历史文献：其碑文是研究明初历史无可替代的原始材料。
- 杰出的艺术瑰宝：程南云的书法，尤其是碑额的九叠篆，代表了明代官方书法的最高水平。
- 卓越的建筑遗产：碑与亭的营造技艺，展现了中国古代工匠的高超智慧。
- 复杂的文化载体：它融合了政治、礼制、艺术、哲学、堪舆等多种文化元素。
而九叠篆，这种曾经的“皇家专用”字体，在清代以后随着官印制度的终结而逐渐式微。但在当代，它作为一种独特的书法艺术和篆刻流派，重新受到了书法家、学者和艺术爱好者的关注。长陵神功圣德碑上的这九个大字，无疑是九叠篆从印信走向公共纪念碑的巅峰之作，是研究九叠篆艺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最佳案例。
结语：
自北京天寿山麓拔地而起，近六百年来，大明长陵神功圣德碑静默地见证了王朝的兴衰更迭与世事的沧海桑田。它远非一块冰冷的巨石，而是一个承载了多重历史信息与文化密码的复合体。
通过本次研究，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此碑的诞生，是明仁宗朱高炽出于孝道与政治双重考量的必然产物，由其亲撰碑文，并钦点书法大师程南云以毕生所学书丹。碑额之所以选用九叠篆书写“大明长陵神功圣德碑”，是因为九叠篆作为明代官印的法定字体，是皇权至高无上、等级秩序井然的终极视觉符码 。将其镌刻于帝王功德碑之首，是对皇权最直接、最威严的宣告。
更为深邃的是，这九个盘曲的篆字背后，还隐藏着“以文锁脉”、“阴阳九叠”的精深堪舆思想 。它企图通过艺术与技术的完美结合，构建一个与天地时空共鸣的能量场，以求皇陵的万世安宁。而此碑之所以能屹立至今，则有赖于其坚固的碑亭庇护（尤其是清代的石券改造 、优良的石材选择以及历代的精心维护。
从正统初建，到嘉靖留白，再到乾隆题诗，长陵神功圣德碑的历史，就是一部浓缩的明清政治文化互动史。它以其独一无二的有字之身，与身后成群的无字碑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使其历史价值与象征意义愈发凸显。
今日，当我们再次仰望这九个气势磅礴的九叠篆大字时，我们所看到的，已不仅仅是明成祖的“神功圣德”，更是明代皇权的制度之威、程南云的书法之美、无名匠人的营造之巧，以及中华文明中“天人合一”宇宙观的深邃倒影。它是一把钥匙，为我们解开了通往那个伟大时代政治、艺术与信仰殿堂的厚重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