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30度科幻电影周专访｜王红卫、亚历克斯·普罗亚斯、仇晟畅谈科幻电影制作

2025年9月18日，一场关于科幻电影创意、电影科技发展史的对话在第二届中国（宁波象山）北纬30°科幻电影周展开。

作为本届科幻电影周配套活动之一，本届科幻电影创作大师班活动走进宁波财经学院象山影视学院，国际科幻电影大师亚历克斯·普罗亚斯与中国科幻电影重要推动者王红卫相聚于此，围绕科幻电影创意与电影科技发展史展开对谈。在放映后，笔者采访了亚历克斯·普罗亚斯与王红卫关于他们在科幻电影创作中的经验与见解。

其中，中国电影家协会科幻电影工作委员会会长、本届北纬30度科幻电影周创造营荣誉推荐人及短片单元推荐人王红卫立足行业现状与实践，从 “突破市场困境”“借力文学破原创短板”“明确 AI 产业定位” 三个维度，为中国科幻电影提供了兼具实操性与前瞻性的发展思路，其观点紧扣 “落地可行性” 与 “长期创新”，精准切中当前行业核心痛点。

以“科幻+恐怖”降本借东方元素破局

在谈及中国科幻电影类型突破路径时，结合行业现状提出关键思路——当前需从“低成本融合”与“本土化表达”两大方向寻找科幻项目的突破口，为投资紧缩背景下的科幻项目落地提供方向。王红卫首先提及当前中国科幻电影的核心困境，集中在投资端的“标签偏见”。“在当下投资紧缩的环境里，‘科幻’对投资者而言不是‘揽客标签’，反而是‘赶客标签’。”他举例说明，无论是科幻相关行业交流场合，还是金鸡科幻创投中期路演中，都有导演强调项目“是科幻”却遭遇冷遇——投资者一听到“科幻”，本能就认定是大投资项目，而当前市场普遍不准备投大项目，“往往不看故事细节、不管类型创新，只要听到‘科幻’，就直接终止沟通”。这也导致硬核科幻或传统认知中的“大投资科幻”，融资难度显著增加。

针对这一痛点，王红卫提出第一条突破路径：“科幻+恐怖”类型融合，以低成本逻辑打开市场。“将科幻与恐怖结合，首先能打破‘科幻必是大投资’的固有认知，实现低成本创作。”他解释，低成本科幻无需依赖高投入视觉特效，而是可借助“类型特性”发力——极致恐怖片本身就具备低成本完成的可能性，二者融合既能保留科幻内核，又能有效控制成本。更重要的是，这种融合还能为中国此前部分廉价、粗制滥造的古片“升级”，注入新鲜的剧作或制作元素，形成差异化竞争力。他同时指出，西方A24已走通类似路径，其经验具备直接借鉴价值。

另一条被王红卫提及多年且持续探索的方向，是“科幻的中国化/东方化”。他强调，科幻本质上是“可与任何类型混搭的元素或品类，而非单一类型”，因此推动西方式科幻与中国元素、东方文化深度结合，有望创作出全新的科幻类型。不过，这一路径也面临挑战——“降本效果不明显”。他坦言，“如何在完成科幻东方化表达的同时控制成本，需要针对具体项目逐一分析，只有解决好这个问题，这类项目才能真正落地”。作为行业权威从业者，王红卫提出的两条路径，均紧扣中国市场环境与投资现状：既以“科幻+恐怖”破解“融资难、成本高”的现实问题，又以“本土化融合”探索科幻类型的长期创新方向，为中国科幻电影的生存与突破提供了兼具实操性与前瞻性的参考。

科幻文学改编要抓“核心创意”破原创困局，以“制作倒推”落地项目

谈及科幻文学与电影的融合，王红卫直指当前行业核心痛点——中国青年电影编剧、导演的科幻剧本原创能力相对薄弱，“既需电影制作能力，又需科幻创作能力，让他们快速掌握科幻剧本写作秘诀不现实”。他以2019年《流浪地球》上映后收到的大量科幻剧本为例，指出这类剧本除了传统电影的“质量问题”外，还叠加了“不会写科幻”的短板，失败率远高于普通电影。

为破解这一困境，在北纬30度科幻电影周创造营中，设计采取了针对性举措：“获取知名科幻作家的短篇小说改编授权”，让青年创作者“站在成熟作家的肩膀上”完成短片创意与剧本。王红卫强调，改编的关键并非照搬故事情节——“天然适合直接搬上银幕的科幻小说情节极少”，而是抓住小说的“核心科幻创意、设定，以及由科幻衍生的独特主题”，“这才是改编的重中之重，也是青年创作者需要锻炼的核心能力”。

除了“借力文学”，创造营还推行“从制作倒推创作”的模式。不同于传统创投会“评剧本、看创意”，这里要求创作者在象山以“有限场景、有限时间、有限人力物力”完成科幻短片。创作者们拿到小说改编权后，需先考虑“现有条件能拍什么”，而非“先天马行空构思”。王红卫解释，这种“量入为出”的逻辑，能避免青年创作者陷入“创意丰满、执行骨感”的困境——“不少人想做长篇科幻，却因找不到投资、凑不齐团队最终放弃，或是找到投资却只能做出‘5毛特效’的作品，‘制作倒推’能让他们在起步阶段就建立落地思维，这对科幻电影拓荒期尤为重要”。他进一步补充，创造营的初衷不仅是培育单个项目，更希望搭建“科幻文学与电影的桥梁”——通过成片与原著的对比，让更多青年创作者理解改编逻辑，“未来即使做长篇，也能沿用这种‘抓核心、重落地’的思路”。

AI暂不会取代编剧，制作端局部替代成必然趋势

针对本届科幻电影周引入的AI创作，王红卫明确当前行业共识：“AI暂不威胁编剧核心地位，其价值现阶段集中在制作端”。“两年前大家还在讨论AI会不会先取代编剧，但经过实践和冷静期后发现，编剧的创造性暂时无法被替代”，他以本次电影周两部AI生成短片为例，“它们的编剧过程仍是传统模式——编剧、导演构思，导师团队协助调整，AI主要负责视觉部分，比如文生视频、图生视频，完成画面和镜头创作”。

谈及AI的未来影响，王红卫认为“AI融入科幻电影工业化是必然”，行业近期正讨论“AI生成影像何时能达到院线级标准”，“一旦技术成熟，它在电影制作中局部替代传统工艺是必然结果，且到来时间可能比预期更快”。传统电影制作需依赖演员、场景、灯光等物理环节，且需专业技术人员操作，而AI能实现“从无到有”的视觉生成，“未来将AI与实拍结合，完成部分画面或技术环节，会成为科幻电影制作的常见方式”——本次科幻电影创造营中的“AI制作石头人”的案例，正是实拍与AI融合的典型尝试。

不过他也强调，“AI全面替代传统制作、实现‘人人能做电影’仍需观察”，但“局部替代、赋能工业化流程”的方向已明确，“这会大幅降低科幻电影部分制作环节的成本与门槛，为中小成本科幻项目提供更多可能”。

作为执导过《移魂都市》《我，机器人》的澳大利亚科幻名导，亚历克斯·普罗亚斯（Alex Proyas）在采访中带着标志性的直率与幽默，从“科幻的普世性”聊到好莱坞的困境，从AI的“双刃剑”说到中国科幻的潜力，字里行间满是资深创作者的坦诚——既有对行业现状的犀利吐槽，也有对年轻导演的实在建议。

科幻不是拍给西方或东方，是拍给人类的

聊起不同文化背景下的科幻创作，亚历克斯最先纠正一个误区：“有人问我‘科幻该拍给东方还是西方’，但所有电影本质都是人类故事，科幻也不例外。”他举了《我，机器人》的海外放映经历：“我们带这部电影去了很多国家，包括当时刚引进美国电影的俄罗斯。结果每场放映都一样——观众在同一个地方笑，在同一个地方沉默难过。” 在他看来，文化差异只是“表面细节”，比如日常吃什么、说什么语言，但“对好故事的渴望是共通的”：“观众不在乎主角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只在乎能不能在角色身上看到自己——比如‘害怕失去’’想找到自己的位置’，这些情绪不分国界。就像好歌能让全世界的人跟着哼，好科幻也能让不同国家的人看懂里面的焦虑和希望。” 他特别提到科幻文学的传统：“我的科幻启蒙来自HG·威尔斯那代作家，他们写的从来不是‘某国的未来’，而是‘人类的未来’。现在21世纪更明显了——我们都在面对技术和人性的边界模糊，都在担心机器人会不会改变生活，这些问题是全人类的，不是某一群人的。”

好莱坞在“啃老本”，科幻快被“超级英雄”带偏了

当被问起90年代做科幻和现在的区别，亚历克斯毫不客气地吐槽：“现在的好莱坞在‘死亡螺旋’里！”他说，90年代虽然技术有限，但还有人愿意冒险拍原创科幻，“现在呢？他们只敢拍系列片、翻拍老IP，比如《沙丘》——明明是70年代的小说，大卫·林奇拍过，现在又拍电影、做剧集，早不是原创了。” 更让他无奈的是好莱坞对科幻的“窄化理解”：“他们觉得《星球大战》就是科幻的全部，其实那只是科幻里很小的一块。科幻本该是‘想法的媒介’，可以聊哲学、聊人性，但现在好莱坞把它变成了‘动作片的包装’——全是超级英雄打打杀杀，观众早就看腻了。” 他透露，现在好莱坞连“中等成本科幻”都不敢投：“我正在拍一部新科幻片，改编自1920年卡雷尔·恰佩克（Karel Čapek）的剧本——他是‘机器人’这个词的发明者！但好莱坞根本不感兴趣，我只能找小投资人，用虚拟制作和AI降成本，才能保住创作自由。”在他看来，预算和自由永远成反比：“预算越高，你就得越听资方的；预算低一点，反而能拍自己真正想拍的东西。”

“中国现在有着最棒的机会，不用都学《流浪地球》”

聊到给年轻科幻导演的建议，亚历克斯提高了声调：“你们中国的年轻创作者们太幸运了！”他说自己20年前第一次来中国时，“根本没人聊科幻，连科幻电影的影子都没有”，但现在完全不一样：“我看到很多年轻导演在尝试科幻，而且没有好莱坞的包袱——不用非得拍‘太空歌剧’，不用非得砸钱做大场面。” 他特别提醒中国导演别跟风：“不是所有人都要做《流浪地球》那样的大制作。低成本科幻反而有更多可能，比如把科幻和本土故事结合——你们有嫦娥奔月的传说，有那么多关于‘家园’的情感，这些比‘炸飞船’更打动人。” 聊起对小成本科幻创作的建议时，亚历克斯讲到：“市场的核心逻辑是一样的——找一个‘小切口’，比如用科幻讲一个家庭故事，用有限的场景拍一个关于‘记忆’的科幻片，成本低，还容易让观众有代入感。”

“我喜欢和演员合作，但AI能帮我降本”

说到AI和虚拟制作，亚历克斯的态度很务实：“它是个好工具，但像把双刃剑——用得好能省钱省时间，用不好就会丢了创作的魂。”他透露自己的新片里大量用了AI，但“只用来做环境设计和VFX流程，比如快速生成未来城市的背景，而不是让AI写剧本、替代表演”。 “我是看着传统电影技术长大的，喜欢和演员面对面工作——他们一个眼神的变化，比AI生成的‘完美表情’更有温度。”但他也不排斥AI的潜力：“有人说AI拍不出有情感的电影，就像当年有人说CGI是‘没有灵魂的技术’。结果呢？现在CGI能让观众为一个虚拟角色哭。我看过一部德国导演全AI生成的电影，里面的角色照样能让人共情，所以别太早否定新技术。”

他还聊到一个有趣的细节：“我17岁的女儿看电影的方式和我完全不一样——她能在手机上看《星球大战》，我却坚持要在70毫米的影院银幕上看《阿拉伯的劳伦斯》。但这不是坏事，技术只是多给了一种选择，就像电视没取代广播，电影没取代戏剧——现在伦敦的戏剧反而复兴了，因为人们想感受‘真人在眼前表演’的温度。” 采访最后，他分享了带女儿看伦敦虚拟演唱会的经历：“舞台上是用CGI还原的25岁ABBA乐队成员，高清LED屏让他们看起来像真人一样，旁边还有真人乐队伴奏，连吊灯都是实景。我女儿全程在问‘他们是真的吗’，我也得时不时提醒自己‘这是虚拟的’。”他笑着说，这就是未来的方向：“不是技术取代现实，而是技术和现实融合，创造出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体验——科幻电影也该这样。”

《比如父子》导演仇晟、主演佟晨洁、美术指导李信和亲临开幕影片放映活动，在影片结束后与观众面对面交流创作心得，分享了镜头背后的思考与感动。该片讲述了十八岁的邹桥在父亲葬礼上失声，无法出口的悼词成为他一生遗憾。影片延续了仇晟导演富有东方意境的个人叙事风格，以科幻题材切入，将镜头转向中式家庭关系的深层情感。

在采访中，仇晟导演围绕“科幻如何承载亲情”“手工制作与AI的选择”“在地科幻的可能性”等话题展开分享。不同于传统科幻片对技术奇观的追求，他的创作更偏向用科幻外壳包裹细腻的情感内核，尤其聚焦东亚家庭特有的羁绊与和解，同时也坦诚分享了自己从短片到长片的科幻探索历程，以及对年轻创作者的实在建议。

为了“细腻到眉眼”的情感表达

聊起《比如父子》中AI元素的呈现，仇晟的选择有些“反潮流”：影片虽围绕AI概念展开，但实际拍摄中几乎没依赖当下热门的AI技术，反而用了“上一个时代的手工方式”——粘土塑形、特效化妆，一点点雕琢AI的不同形态。 “不是不想用AI，而是当时技术还不成熟，更重要的是，我想展现的AI变化太细腻了。”仇晟解释，他希望随着剧情推进，AI能跟着主角的情感投射慢慢“靠近”父亲的形象，“从眉眼的神态到皮肤的质感，这种带着温度的变化，我觉得只有手工能做到。就算现在的AIGC，也很难精准传递这种‘情感生长’的细节”。

拍摄中最大的挑战，是如何在非VR电影里营造“虚拟现实的沉静感”。仇晟和团队没有依赖复杂后期，而是用了更“笨”的办法：定制特制摄影机挂在演员身前，让演员用身体动作和视野带动观众感受虚拟世界，再通过后期让这份“虚拟”多了些“扭曲的怪异感”，“目的不是做技术炫技，而是让观众能跟着主角一起，走进那种介于回忆与未来的模糊地带”。

在怀念与解套间找平衡

《比如父子》的核心是“面对失去亲人的痛”，但仇晟没有让故事停留在回忆里，而是用科幻搭建了一座“与过去对话的桥”。他认为，影片的主线不是“父亲离世的沉重”，而是“每个人如何放下这份沉重”——“通常我们会靠回忆怀念亲人，但如果怀念没用呢？在AI时代，或许可以创造一个新形象，和他展开一场新的对话，这是科幻给我们的可能性”。

这种“对话”里，藏着他对东亚父子关系的独特观察：“西方孩子成年后会自然离家，但东亚的亲情是有‘粘性’的，父亲的观念、习惯，甚至是一些‘强制输入’的印记，会跟着人走很久。”影片想探讨的，正是这种长久羁绊下的“解套”——不是摆脱过去，而是用新的方式与过去共处。而女性角色的设置，是“解套”的关键，但绝非“工具人”。仇晟强调，这个角色更像“另一种视角的提供者”：“主角容易陷在对父亲的幻想里，左右互搏，但他的爱人是个坚定的‘自然主义者’，相信人与人、人与自然的真实接触。她会提醒主角：生活可以关于‘我们’，关于未来的一代，而不只是关于回忆。”这种“轻”的视角，像一股缓冲力，把主角从沉重的怀念里拉回现实——就像他用“游戏感”平衡“死亡的沉重”，“一些看似和科幻无关的细节，反而能戳中最真实的情感”。

“不做太空舱，而要找到身边的焦虑”

仇晟的科幻创作，始于一连串“机缘巧合”：写剧本卡壳时，看到韩国母亲用AI复活早夭女儿的新闻深受触动；后来改编王晋康科幻小说《生命之歌》拍短片，又刻意反其道而行之——在八九十年代的别墅、废弃学校里拍“过去的未来感”，表面没有科幻元素，却藏着对“科技与人性”的思考。

这份经历让他坚定了“在地科幻”的方向：“现在太多科幻片拍太空舱、火星殖民，这些成了全球通用的景观，但和我们自己的焦虑、精神世界没那么近。”在他看来，身边藏着更多值得挖掘的科幻素材：“AI对生活的入侵、中国的半导体工业、军工发展，这些和我们的日常息息相关，写出来会更有代入感。”

对于科幻周创造营的年轻创作者，仇晟的期待很直接：“我自己也是一位年轻的创作者，我希望能看到‘惊掉下巴’的片子，不是靠大成本，而是靠‘野生创意’——在低成本里找到做科幻的可能性，把自己的焦虑、观察放进故事里，比跟风拍大场面更有意义。”他自己也会继续在科幻领域探索，但不打算把自己框死：“我会一直做科幻尝试，但也想拍其他类型，核心永远是‘人’的情感，科幻只是包裹这份情感的壳。” 正如他对科幻的理解：“它不是用来炫技的，而是帮我们看清自己——看清对失去的恐惧，对和解的渴望，对未来的期待。”

第二届中国（宁波象山）北纬30°科幻电影周以“越山海，向太空”为精神内核，不仅是一场汇聚科幻影像、思想碰撞的行业盛会，更成为中国科幻电影“拓荒期”的一次关键“聚力”——从行业权威的路径指引，到人才培育的体系搭建，从国际视野的经验借鉴，到青年创作者的情感表达，各方声音交织成一幅清晰的中国科幻发展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