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沧海濯鳞 沧海濯鳞 2025年10月6日 06:55 山东

瀚海天山两千年:中华文明西域经略史(二)“三绝三通”的曲折历程与大唐的西域霸权

东汉建立后,汉光武帝刘秀忙于平定内陆割据势力,统一后又因战乱初定,亟需休养生息,无力顾及西域。匈奴(此时已分裂为南、北匈奴,与西域接触的为北匈奴)趁机重新控制西域,但北匈奴实力远不如西汉时期,对西域的控制较为松散——这为西域局部势力的崛起提供了空间。

西域城邦莎车(今新疆喀什地区莎车县)的国王“贤”,趁机称霸,四处攻打兼并鄯善、龟兹、于阗等国。西域诸国不堪其扰,纷纷遣使东汉,请求朝廷派都护、驻军保护,但汉光武帝以“国力未盛”为由拒绝。莎车王贤见状更加肆无忌惮,诸国或被迫臣服,或归附北匈奴。直至公元61年,于阗联合诸国击败莎车,杀贤,西域才暂时摆脱莎车霸权,但随即陷入诸国互相攻伐的混乱。

公元65年起,北匈奴频繁入侵东汉北部边疆,而此时东汉国力已逐步恢复。公元72年,北匈奴攻打河西郡县,次年汉明帝派军反击,收复西域门户伊吾(今新疆哈密市),设“宜禾校尉”屯田。于阗等国闻讯,立即派子弟入洛阳为质,西域与中原的联系首次恢复——这是东汉经营西域的“第一通”。

公元74年,东汉军队进入车师,重设西域都护府与戊己校尉,以陈睦为都护,耿恭、关宠为戊己校尉。但好景不长,公元75年汉明帝去世,北匈奴唆使焉耆、龟兹袭击西域都护府,杀陈睦,又联合车师围困戊己校尉。新即位的汉章帝被迫下令撤回驻军,撤销都护府,西域与中原联系再次中断——即“第一绝”。

关键时刻,东汉使者班超选择留在西域。他凭借智慧与勇气,联合疏勒、于阗等国,对抗北匈奴与反叛城邦,逐步稳定了西域南部局势。汉章帝虽未重启都护府,但也不时派少量军队支援班超。汉和帝即位后,东汉重启西域经营:公元89年,大将军窦宪大败北匈奴,“勒石燕然”;公元90年,东汉收复伊吾,西域与中原联系第二次恢复——“第二通”。

公元91年,龟兹、姑墨、温宿等国归附,班超被任命为西域都护;公元94年,班超率军平定焉耆、危须、尉犁三国,西域五十余国全部归附,东汉再次统一西域。公元102年,班超返回内陆,任尚接任西域都护。但任尚治理严苛,激起诸国反抗,加之河西羌人因不堪压迫起兵,切断河西走廊,公元107年,汉安帝下令撤销都护府,撤回驻军——“第二绝”。

公元123年,汉安帝任命班超之子班勇为“西域长史”,率军重返西域。班勇沿用父亲的策略,逐步平定反叛势力,公元127年,西域再次统一,与中原联系第三次恢复——“第三通”。此后,东汉在西域的最高军政长官改称“西域长史”,办公机构为“西域长史府”,乌孙、大宛不再纳入管辖范围,但西域核心区域的统治得以延续。

东汉末年,内陆陷入军阀混战,西域与中原的联系再次中断,西域历史进入了政权更迭频繁的“分裂时期”。

三国时期,内陆形成曹魏、蜀汉、东吴三足鼎立之势,仅有曹魏与西域接壤。此时的西域,经长期分裂兼并,仅剩约30国,分属焉耆、鄯善、于阗、疏勒、龟兹五大势力。曹魏虽在海头城(今新疆巴州若羌县罗布泊西)设西域长史,在高昌壁(今新疆吐鲁番市高昌故城)设西域校尉,试图管理西域,但因忙于与蜀、吴交战,实际仅能影响塔里木盆地东端的少数城邦,偏远诸国或关系疏远,或无往来。

西晋统一内陆后,对西域的管辖力度略有提升,但统一局面仅维持十余年便因“八王之乱”陷入内乱,西域事务再次被搁置。从东汉末年至西晋,内陆长期分裂,北方游牧民族(如鲜卑)亦未形成统一政权,西域诸国保持了较强的独立性,这一局面持续至“五胡十六国”时期。

十六国时期,与西域接壤的前凉政权(定都姑臧,今甘肃武威)成为经营西域的核心力量。前凉不仅将势力扩展至西域大部分区域,更在高昌(今新疆吐鲁番市)设立“高昌郡”——这是内陆的郡县制首次推广至西域,打破了此前“因俗而治”的单一模式,为后续中原政权治理西域提供了新路径。公元376年,前秦灭前凉,君主苻坚派吕光远征西域,诸国纷纷臣服;公元386年,吕光割据凉州,建立后凉,西域诸国转而归附后凉。

公元397年,沮渠蒙逊反叛后凉,建立北凉;公元400年,敦煌太守李暠叛北凉,建立西凉。西凉与西域诸国关系友好,但受北凉军事威胁,无力扩展势力;公元421年,北凉灭西凉,进一步巩固了在西域的影响力。公元439年,北魏灭北凉,统一北方,试图经营西域,但此时蒙古高原的柔然崛起,控制了西域北部,与北魏争夺西域东部的伊吾、焉耆、鄯善等地。最终,北魏仅能控制伊吾,西域大部分区域仍由柔然掌控。

公元5世纪末,柔然属部高车西迁反叛,柔然势力衰弱,但高车未能完全取代柔然——来自帕米尔高原以西的厌哒(又称“白匈奴”)、青海的吐谷浑,纷纷将势力伸入西域,形成“柔然、高车、厌哒、吐谷浑”四方角逐的局面。直至公元6世纪中叶,来自阿尔泰山的突厥部落崛起,才结束了这一混乱。

突厥原臣服于柔然,公元6世纪40年代逐步独立,公元552年灭柔然,建立突厥汗国。至公元6世纪60年代,突厥汗国已扩张为东抵辽河、西至里海、南达塔克拉玛干沙漠、北抵贝加尔湖的庞大政权,西域大部分区域纳入其版图(东南部仍由吐谷浑控制)。公元583年,突厥汗国分裂为东、西突厥,以阿尔泰山为界,西域归西突厥管辖。

西突厥对西域的统治以“松散间接”为特点:保留诸国原有政权组织、经济生活与风俗,仅要求称臣纳贡;授予诸国首领突厥官职头衔,派使者监管贡赋征收,极少干涉内政;对关键城邦,则派突厥贵族担任首领,实行直接统治。此外,西突厥还通过联姻巩固关系,高昌、焉耆、龟兹等国均与突厥通婚。这种统治模式,既适应了西域多元的地理与民族环境,也为后续中原政权治理西域提供了参考。

中华文明西域经略史(二)

公元589年,隋朝统一内陆,开始尝试经营西域。隋炀帝时期,西域丝绸之路发展为“北、中、南”三道:北道经伊吾(今新疆哈密),中道经高昌(今新疆吐鲁番),南道经鄯善(今新疆若羌)。公元609年,隋朝击败吐谷浑,在西域东南部设鄯善郡、且末郡(今新疆且末县);公元610年,在伊吾设伊吾郡,控制了西域东部交通要道。但不久后,隋炀帝三征高句丽,导致民怨沸腾,天下大乱,隋朝在西域的统治也土崩瓦解,西域重新被西突厥控制。

但是,隋帝国的统治并非一无是处,它孕育了中华文明的又一个高峰期。隋朝末年,李渊父子起兵太原,凭借关陇集团的支持,迅速平定割据势力,建立唐朝。公元630年,唐朝彻底消灭东突厥,解除了北方边境威胁,随即转向西域,与西突厥展开争夺。

东突厥灭亡后,西域伊吾的突厥部落归附唐朝,唐太宗在此设西伊州(后改称“伊州”),打开了唐朝通往西域的门户。公元635年,唐太宗派李靖、侯君集率军击败吐谷浑,消除了河西走廊南侧的威胁,为经营西域扫清障碍。公元640年,侯君集率军灭高昌国(以吐鲁番为中心,主体居民为汉人),设西州;又在西突厥驻军的可汗浮屠城(今新疆昌吉州吉木萨尔县)设庭州——伊州、西州、庭州的设立,使唐朝牢牢控制了西域东部,成为进一步向西推进的基地。

西突厥不愿放弃西域利益,支持焉耆、龟兹等国对抗唐朝。公元644年,唐朝击败焉耆;公元648年,攻克龟兹,将西域都护府从西州迁至今库车,设立“安西四镇”(龟兹、于阗、疏勒、焉耆),统辖西域南部。此时的西突厥因内部动乱(公元627年起持续20余年)实力大减,公元657年,唐高宗派苏定方率军灭西突厥,将其疆域纳入唐朝版图——至此,西域全部归入唐朝统治。

公元658年,唐朝升安西都护府为“安西大都护府”,作为西域最高军政机构,重设安西四镇;公元702年,武则天在庭州设“北庭都护府”,管辖天山以北、巴尔喀什湖以南地区,与安西大都护府分工明确:安西管天山以南,北庭管天山以北。两大都护府的设立,标志着唐朝对西域的统治进入鼎盛时期。

唐朝对西域的治理,延续并发展了“因地制宜”的策略:伊州、西州、庭州实行与内陆相同的州县制,推行均田制、租庸调制;其他区域实行“羁縻府州制”,任命当地首领为都督、刺史,允许世袭,需向唐朝纳贡、出兵助战,但保留内部治理权。此外,唐朝还在西域大规模屯田(据记载,安西、北庭都护府的屯田面积达数千顷),修建烽燧、城堡、驿站,形成覆盖西域的交通与防御网络——这些措施,既保障了军队补给与丝绸之路畅通,也促进了西域的经济发展。

当然,唐朝在西域的统治并非毫无挑战:青藏高原的吐蕃王朝在鼎盛时期,多次从南疆入侵西域,与唐朝争夺安西四镇。安西四镇曾因吐蕃进攻多次废置,公元679年重新设立时,更以碎叶镇(今吉尔吉斯斯坦托克马克市附近)取代焉耆镇,以加强对西域西部的控制。尽管争夺激烈,但在安史之乱前,唐朝始终保持着对西域的主导权。

公元755年,安禄山叛乱爆发后,唐玄宗急调西域精锐安西节度使封常清所部回内陆平叛,仅留下少量兵力(约数千人)由将领郭昕、李元忠等人统领,驻守龟兹、于阗、疏勒、焉耆等安西四镇,以及北庭都护府。

可谁也没想到,这一“留守”,竟成了与中原的“永别”——吐蕃趁机攻占河西走廊,764年占领凉州,766年占领甘州、肃州,彻底切断了西域与长安的交通线。从此,西域孤军陷入“与世隔绝”的境地,只能在吐蕃、回鹘的夹缝中艰难求生。

这是一次悲壮而漫长的坚守。

与中原断联后,郭昕、李元忠等将领没有放弃。他们一方面整合留守士兵与当地汉人,在龟兹、北庭等孤城推行“自治”:开垦屯田(利用此前唐朝在西域的屯田基础)、修缮城防,甚至铸造货币(近年考古发现的“大历元宝”“建中通宝”,就是郭昕部在西域自行铸造的,用于稳定当地经济);另一方面,他们主动与天山以北的回鹘结盟——此时回鹘已取代突厥成为草原霸主,且与唐朝关系友好,双方约定“共抗吐蕃”,回鹘提供部分粮草支持,孤军则帮助回鹘抵御吐蕃对天山以北的进攻。

就这样,这支孤军在“无朝廷诏令、无援军、无粮草补给”的情况下,硬是守住了安西四镇和北庭都护府的核心区域,甚至在781年(唐德宗建中二年),通过回鹘的驿路,辗转派出使者抵达长安——当使者带着郭昕的奏疏出现在朝堂时,唐德宗才知道:西域居然还在唐军手中!

满朝文武无不震惊落泪,德宗当即下诏,封郭昕为“武威郡王”,李元忠为“北庭大都护”,并下令褒奖所有留守士兵(此时他们已坚守西域26年,很多人从青年熬成了白发老人)。

可惜,唐朝此时已国力衰微,即便知道西域孤军的存在,也无力派出援军。而吐蕃对西域的进攻从未停止:808年(唐宪宗元和三年),吐蕃集中重兵围攻北庭都护府,北庭守将杨袭古率残部拼死抵抗,最终城破,杨袭古突围后投奔回鹘,却被回鹘贵族因担心得罪吐蕃而杀害。北庭的陷落,标志着唐朝在天山以北的统治彻底终结。

北庭陷落后,安西四镇(尤其是龟兹)成了最后的孤岛。郭昕率部坚守龟兹,与吐蕃展开最后的拉锯。关于安西四镇最终陷落的时间,史料没有明确记载(因与中原再次失联),但根据敦煌文书《悟空入竺记》(悟空是唐代高僧,曾在西域停留)和考古发现推测:大约在808年至820年之间,吐蕃攻占龟兹,郭昕率部战死(一说失踪,无确切记载),安西四镇全部陷落——至此,唐朝在西域的统治彻底终结,这支坚守了近半个世纪的孤军,最终用生命诠释了“忠君报国”的信念。

从公元630年经营西域,到公元8世纪末退出,唐朝对西域的统治持续约一个半世纪。这一时期的西域,不仅是唐朝的军事屏障与丝绸之路核心枢纽,更是多元文化交融的舞台:中原的汉字、历法、典章制度传入西域,西域的音乐、舞蹈、宗教(如佛教)也影响中原,形成了“胡汉交融”的独特文化风貌。正如历史学者评价:唐朝对西域的经营,规模与深度均超越前代,成为中华文明治理西域的“巅峰之作”——而这一辉煌,也为后续清朝重新统一西域,奠定了历史基础。

西域与中华文明的羁绊,并未因唐朝的退出而中断。在接下来的历史中,回鹘西迁、吐蕃统治、西辽崛起、蒙古入主,直至清朝将西域命名为“新疆”并设省,这片土地将继续书写与中华文明紧密相连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