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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假想敌

作者/杨盛龙（湖南）

那些年我们坡脚和洞湾两个寨子为一个生产队，共计三十来户人家一百三十多人，其中有被划的四个阶级异己分子：地主分子刘大妹、王小妹、连二妹，富农分子张二妹。都是大户人家的，都不识字，在家里排行老大、老二就叫大妹、二妹，连个正规的名字都没有。刘大妹几十年被叫做地主婆，甚至几乎连姓氏都没有了。

刘大妹是田姓地主的老婆，她老公土改前过世了。他们家的上一辈发家致富，有两百多亩田地，将一些田地出租，一大片四合水天井带转角楼的房子坐落在跳坎泉水瀑布旁，很是气派漂亮。请了几个长工、短工；抚育一个本家孤儿，收留一个乞讨的女子与其成家。土改时，他家的田地被分给缺田地少田地的各家各户，正屋被分给五户人家，地主婆刘大妹全家五人被赶到院子口朝门屋住。刘大妹娘家是穷苦人家，嫁到田家生活了十来年，成分高，被人另眼相看。带着几个孩子像仆人般的住在朝门口，眼看着那些穷苦人住在他家正屋，享受着他们田家几代人营造的天井楼子屋，心里有话没处说。

王小妹娘家是地主，嫁过来的向家是中农。

连二妹娘家是地主，1961年从永顺县逃荒过来，嫁给贫农伍世林，两人结婚时将近四十岁，办理结婚证的人说，真是晚婚啊。伍家分配到的是田姓地主家的房子，地主分子连二妹和贫农伍世林一起享用土改果实。

富农分子张二妹夫家姓向，土改前有十几亩田地，中耕除草忙不过来，请了几天工，就是有剥削了，划为富农成分。他们夫妇两人经常穿的是补丁衣服，吃的很一般，饭馊了都舍不得倒掉喂鸡鸭，炒燥后下蛮吃掉，那样的人家成了剥削阶级。丈夫1961年去世，张二妹独自带着独生女儿过日子。

那些年生产队集体粮食不怎么丰产，一个生产队收获的黄豆还没有以前一户中等收入人家的黄豆多，各种提留多，每人年平均口粮两百斤左右，是包括稻谷、苞谷、杂豆以及洋芋、红苕（洋芋、红苕每五斤折合一斤）的毛粮。各家粮食不够吃，这里那里借粮，瓜菜代，挖蕨根榨蕨粑。伍世林眼力不好，说看什么就像健康人看月光下的影像，劳力弱，工分不高，在自留地种一些大蒜、小葱之类，卖了换钱买油盐，被说成是搞资本主义。伍世林的同母异父弟弟很懒惰，菜都不种，要做饭菜了，到别人家园圃扒拉一把，或者在水沟捡一点。缺粮食了，将土改分到的地主房子的木板壁卖掉，用生产队的土砖坯挡风，将屋顶的瓦取下卖掉买粮食吃或者买酒喝。地主家的猪栏并粪坑分给他家了，他家基本上不养猪，猪栏板拆下烧火烤了。后来生产队集体帮他们修建了猪栏，做饭缺柴火，又被拆掉了。上面救济给他家棉衣，他们家里人秋冬春季都穿着，没穿多久就烂了。救济给棉絮，他家盖裸棉絮，后来连被罩一起发给。

张二妹的丈夫1962年去世了，她独自领着独生女儿过着艰难日子。70年代初从洛塔游走四乡八处的滕劁匠上门与张二妹成家，滕劁匠吹着牛角号，走乡串寨，补锅，劁母猪，割猪蛋子，收入零零碎碎，买点酒肉，将割的猪蛋子拿回家下炊炉子，吃得有滋有味的，张二妹和滕劁匠一起的日子过得还可以。

多年里，阶级斗争的弦绷得越来越紧。那些地主分子、富农分子等阶级异己分子（五类分子），只能规规矩矩，不能乱说乱动。生产队全员每天早请示晚汇报的日子里，人们赶早起床，匆忙排队，敬礼，唱“东方红”，手里挥着红宝书，山呼敬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伟大的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晚上再统一做一遍，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四个阶级异己分子被强迫每天早上晚上站成一排鞠躬请罪，口里念念有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固抵抗，死路一条。

大队经常开干部会议、民兵会议、妇女会议、群众大会、批斗大会等，有的会议开一晚上，有的开一天，有的连续开几天，做饭菜、烤火需要木柴，就给每个五类分子分派送柴任务，要他们每人每次无偿送一定重量的柴。干部说，以前他们剥削贫下中农，现在我们剥夺他们。

每召开批斗大会，批斗全国的省州县公社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批斗本大队的重点人物，就将全大队十几个五类分子集中到会场罚站或者罚跪陪斗。要求他们每过一段时间写思想汇报。多数人不识字，我们生产队的四个阶级异己分子都不识字，干部召集他们训话，审讯他们，要他们交待，有没有什么破坏活动，有无坏的想法、要搞破坏的企图，有些什么思想活动，想了和做了什么对不起社会主义的事，都得交待清楚。

生产队派农活，往往将地主分子富农分子们派往远处派往高坡上，让他们做苦活累活。有一年春上，社员们都被派到大坡挖地，反倒将地主分子富农分子们派到寨子附近做农活。原来，那几天飞机播树种造林，不让他们上大坡，担心他们扔石子儿击打飞机搞破坏。

后来，实行家庭承包联产责任制，田地分到户，各家种植经管各家的，人们渐渐不再缺衣少食，有了余粮和现金收入，那几家将土改分到的房子拆了，拆得七零八落，添加木料，新修房屋，那一大片坐落在跳坎泉水瀑布旁的气派漂亮的四合水天井转角楼只能是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中。

我们生产队的四个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就是那样长期被当作阶级异己分子，被当作假想敌，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严加管制，只准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直到1979年全国将地主分子、富农分子摘除帽子，他们才不被当作假想敌实行专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