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着针线布头的生锈的旧铁皮月饼盒,百货公司里价值一百五十块的全新“蝴蝶”牌缝纫机,挂在胸前闪亮的领袖徽章,还有那熟悉的样板戏中的唱词,《璩家花园》通过一个个老物件把读者拉到那个久违的六七十年代。

这是一部地域小说,书中人物轮番登场,南京城,这座古老的城市的巷弄古宅与曾经斑驳的历史都能在小说的细枝末节中寻觅到。那个时代留下来的烙印,与人间烟火中的寻常记忆,在每个人心中不断翻腾,旧时燕子飞入百姓之家,悲欢离合间任时光轮回抚平死亡与历史的伤口。

536页的厚度,很容易让人望而却步。叶兆言在后记里写这是他写过的最长的一部小说,只想把它留给女儿。但写作时时而平静时而文笔通畅,又有忍不住落泪内心涌起难言的悲伤。这位高产作家写作已经超过一千万字,写作内容也常写到南京,是因为作家自身的责任感使命感,还是什么原因,而叶兆言的回答却是:因为我这个人比较低端

而对于这部小说,叶兆言说:“《璩家花园》不仅仅是关于南京的故事,也是关乎我们每个人、关乎国家命运的故事。”这也让作品超越了地域性,写出了大历史下的普罗大众的集体记忆。写南京,但并不局限只是南京。璩家花园的故事,也许就曾经发生在你的身边。

书中围绕与璩家花园有关的三代人,不同的人家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展开故事叙述,时间从六七十年代一直到二零一九年的如今,时间跨度之大,各种历史事件轮番上演,尽情展现世事变迁下人性的浮沉。主人公璩天井,这个五十年代生的傻小子,相信美好爱情的他心里始终藏着一个姑娘阿四。

走过璩家花园,就是走过我们的历史

他还费教授钱的时候不小心拉倒了即将要和父亲结婚的李择佳,最终“蝴蝶”牌缝纫机的蝴蝶效应影响了所有人,也让天井这个少年开启了他人生的冒险之旅。他犯错误后的惊慌失措和穿过防火通道在祖宗阁偷窥这段,这种欲望的出口如同王朔的《动物凶猛》、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与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但与这三部作品相比,天井的欲望是纯洁的,是自身冒出的傻气,如同他一直甘心当一个钳工,一直在苦苦等待监狱服刑的阿四。

天井是作者理想的化身,是作者通过他的内心与行为和时代对话,倾注了作者对自己青春记忆割不断的情愫。

书中女性角色更有人性中的那种鲜活劲儿,比如只想结婚要一台缝纫机的李择佳,一直隐瞒被天井伤害的事实,理智战胜情感拒绝了天井父亲民有,她看透了民有身上的卑劣,而这个一辈子没有拥有真挚爱情的她在人生最后一刻原谅了所有人。

民有的母亲江慕莲是书中的疯女人,但她身上的疯不是西方文学中被锁在阁楼上的疯女人形象,而是内心升腾出那种蓬勃出来的生命,她知道自己外貌的优势,她周旋在男人身边,渴望从费教授这里得到一份安稳生活的希望,但胆小怯懦的费教授欣赏着她,却狠心拒绝她,那些道貌岸然的日记,赫然把自己放置在道德的最高点,把江慕莲污名化。江慕莲让我想起了《飘》中的斯嘉丽,敢爱敢恨,知道自己要什么。“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死了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还要继续活着。”但一哭二闹和民有成功结婚的她过得不幸福,她被困在自己的内心牢笼中,她能为孩子们争取一个好人生,却不能为自己寻找一个理想寄托。所以临死前的化妆,与费教授见面,给丈夫写遗书,都是想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现出来,因为她也受不了被生活磋磨自私痛苦的自己。

这样看来,李择佳和江慕莲本质上是一类人,这里面包藏着的是作者复杂美好的人格,体现着他的对一切人的温情和谅解。

读完全书,能感受到叶兆言的叙事节奏和语言特点,平实到让人觉得压抑。很多经典的桥段,剧烈矛盾的冲突点上,如果是其他作家,可能在描述上早已经斗转千回,令人内心波澜起伏与之共情。而叶兆言处理所有的情节都是淡淡的,三言两语带过,仿佛是历经沧桑的老人抽着烟袋,望着平静的秦淮河泛起的微波,去缓缓说出当年的故事,曾经的石破天惊,醉生梦死,痛苦悲伤,都变成了静静凝视的双眸。

或许语言的力量再强大也敌不过真实人生里悲痛的惊鸿一瞥。秦淮河边的人们一代代就这样活下去,带着微笑和眼泪,而那位笔耕不辍的老人,依旧坐在书桌前,把生活的热情和记忆中泛黄渐模糊的图像灌注在文字上,走过璩家花园,就是走过我们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