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暑气蒸腾。
汉中路的高楼大厦间,我们驱车向东南而行,欲往奉贤庄行老街一探究竟。
车行约莫一小时一刻钟,窗外景致渐由钢筋水泥转为青葱田野,心境亦随之疏朗起来。
庄行老街正在进行改造工程,此番前来,恰可先睹为快。
甫入东街,便见四座古桥横卧水上——幼清桥、明之桥、心丹桥、武秋桥。
桥名皆含清雅之气,令人想起《园冶》中所谓“略成小筑,足征大观”之意。
桥下流水淙淙,桥上行人寥寥,时光在此似乎放缓了脚步。
李雪亭古宅静立一旁,斑驳砖墙诉说百年沧桑。
更令人称奇的是那座千年微型道观渚泾庙。
虽规模不大,却自有一番庄严气象。
牡丹广场乃老街核心所在。
对面半岛上庄行暴动纪念塔巍然矗立。
与武秋桥畔的李家宅形成古今对话。
这李家宅始建于1920年,原系李氏私宅,祖上曾在沪上经营罐头食品厂。
建筑中西合璧,窗框上西式三角形窗楣与中式小青瓦屋面相映成趣,恰如《长物志》所言:“随方制象,各有所宜。”庭院深深,仪门肃穆,使人不禁遥想当年商贾云集之盛况。
庄行又名庄家行,其历史可追溯至明洪武年间。
当时南桥庄姓人氏来此开设花米行,因经营有道,渐成浦南花米贸易重镇。
老街东起石牌楼,西至启秀桥,绵延三里,旧有“四水”“五古”十弄堂之称。
清乾隆《奉贤志》载:“庄行周围四乡邻居的木材、布业等都拿到庄行来进行交易”,足见当年商贸之盛。
此地地处奉贤、松江、金山三县交界,与亭林、叶榭形成三镇鼎立之势,商贾辐辏,货殖流通,俨然一方经济中心。
庄氏家族旧有“庄半镇”之称,族中人才辈出。庄则孝明万历进士,以孝闻名;庄徽麒修海塘五十余载,“易土为石”,功在千秋;庄仁泳,清同治举人,曾出任宜兴学政,参与《重修奉贤县志》编修,乃江南芦蟹画创始人,艺林留芳;庄心丹更是青藏铁路首任总体设计师,堪称现代愚公。一家一族,竟浓缩半部中国文化史,令人慨叹“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之理。
陪同我们前往的刘道长是个大隐隐于市的奇人。他指点老街风水格局,谓河道如稻穗脉络,田埂似八卦弧度,褚泾庙选址暗合“生气位”,非为偶然。
明清时庄行“棉稻丰饶、花米通商”,百姓靠天吃饭,自然敬天法祖。
褚公信仰,实为“道法自然”之体现。道长此言,令我想起《黄帝阴符经》“观天之道,执天之行”之语,百姓日用而不知者,原来尽是道啊。
褚泾庙初建于南朝齐时,为纪念太守褚澄开浚河道、造福百姓而建。清同治年间重修时,有八间庙房,戏台可容千人观戏,香火鼎盛。民国十八年庄行暴动,庙宇后毁于战火。
2018年由乡贤信士顾君明捐资重建,虽仅百余平米,却承载千年记忆。庙内城隍文化展示馆,陈列着往昔岁月,使人顿生“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之思。
刘道长言,修老街、整古宅,非为复刻景点,实欲传承“敬天惜物”之心。
未来古宅天井中将植庄行蜜梨老桩,素餐厅将供“褚泾蜜梨羹”、“花米菜饭”,皆取自老辈回忆。
此般用心,恰合《齐民要术》“顺天时,量地利”之农道精神。
庄行人以土地为生,以自然为师,日用饮食间,尽是道味。

同行中另有一位隐世高人,辟谷数十载,常年双盘,以道医济世。归途之中,他忽诵《太乙金光真言》,声如洪钟:
金光烁屋,瑞气盈庭。
太乙道炁,周流古今。
甘露灌顶,光明浴身。
三业清净,五脏玄明。
内外明彻,显我元神。
连天通地,祥光佑众。
宇宙万有,皆是吾真。
三清圣祖,感诚而应。
诵之万遍,光明临身。
一炁演化,杳杳冥冥。
车厢内顿时祥光氤氲,众人如沐春风。我恍见全真道长丘处机七十四岁高龄西行万里,劝成吉思汗止杀爱民之景。
道医随后解说,此真言可净化身心,连通天地,与庄行“花米问道”之理一脉相承。
细思之,庄行老街之“道”,显于三处:一为水利之道,褚公开泾治水,奠定生存根基;二为商贸之道,庄氏经营花米,促成市镇繁荣;三为生活之道,百姓顺应自然,形成独特文化。
三者交融,方成这方水土的灵魂。
今日所见改造工程,表面修的是砖瓦木石,内里续的却是文化命脉。
离庄行时,暮色已临。回望老街,改造中的脚手架和工程车在夕阳下如金色经纬,正编织着新的历史。
忽然悟得,所谓传统与现代,实如庄子所言“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唯有把握其精神内核,方能如褚泾之水,源远流长。
花米庄行的“道”,不在高深理论,而在百姓日用;不在庙堂之上,而在阡陌之间。
这或许正是中国文化最深厚的生命力所在。
刘道长临别之言:“老街改造后,欢迎来喝褚泾水泡的茶。”
一口茶中,品的是千年道味,这大概就是中国人所说的“道器不二”吧。
2025年7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