彬州速写
文/曹立， 选自曹立散文集《素简清欢》
玄武山全貌（摄影：朱民乐）
彬州像一位高人，避俗野居于云封雾锁的大山深处。
这块土地是亿万年前地壳暴动的创痕，是大海隐退的遗存。人们很难再回到那天摇地动的远古，但能够翻拣到它的凿证：地心里蓄藏着黑色的火种，岩层间叠夹着恐龙的化石。
泾河从岁月的深处走来，成为彬州的经脉。春天里，浅唱着委婉的情歌；夏日里，爆发出激烈的轰怒。河水把彬地切断为南北两塬，两塬又被山水分裂为碎块，群雄并立，归属一统。泾河容纳了众多峡谷的溪水，集聚成洪流一路前行，把彬州古往今来的故事说给渭河，渭河讲给黄河，黄河最后倾诉给大海，就这样把彬州与大海联结在一起，让封闭成为历史，让开放变为现实。
龟蛇山（摄影：朱民乐）
放眼彬州大地，威武的黄土塬让人触目惊心：一道道梁峁，一条条沟川，一面面土塬，如虎蹲踞，如龙盘绕，如禅趺坐，坚守着旷古的沉静，展露出王者的高贵。大风起兮，风遵从上天的旨意，从古至今裹沙挟土，飞砾扬尘，壅积起这片高地，成为无数生命开启和生息的地方，成为农耕文明的发祥地，成为《诗经》诞生的母土。彬人一直活在《诗经·豳风》的氛围中，一代接着一代把古老的土塬翻新，续写着新的诗章。
弘阔的黄土塬是万物生存的殿堂，它素面朝天，接纳天堂的雨水，葳蕤稼禾草木，繁衍人间烟火，收藏生存死亡，几乎容纳了这里所有灵魂的秘记，像一部浩浩经卷，被彬人祖祖辈辈心怀执念地从生奉诵到死。
彬州大佛（摄影：朱民乐）
这是一大片旱地，人和庄稼都祈祷着丰沛的天雨，一场雨水就是对百姓生命的拯救。三千年的农耕史就是一部危机史，丰年温饱，灾年饥荒，但彬人死活都不离开这片沧桑的老土，成为它的忠实子民。无论遭受多少打击，承受多少苦难，从不退缩，也不动摇，把春种秋收贯穿于生命的全过程，磨砺出坚韧不拔、百折不挠的意志。他们出门见山，从山的伟岸中学会谦卑，思不出位，知内敛，不张狂，深中隐机。他们喝着性硬的地下水，生就耿直的秉性，说话舌根硬，言秃语少，直来直去，做事一根棍子一条渠。他们吞吐山野气息，心胸宽广，容人容事，吃得了亏，受得了屈，赢得起也输得起，能成就大事。他们走惯了龙蛇狂草般的崎岖山路，过惯了艰苦的日子，不畏坎坷，不怕曲折，行事以屈求伸，以缓求圆。他们从山肴野蔌、五味交糅的饭食中，体味命运的况味，心中装着蓑烟风雨任平生的旷达。他们把安身立命的黄土地奉为神明，从不践踏它的尊严，执着地敬奉劳动，年年虔诚地祭祀周先祖公刘，让农耕垂范千古，却拒绝虚妄的颂辞。他们像彬州地貌的原生态，血管里流动着阴性的温柔，骨髓里凝结着雄性的刚强，细胞里蕴藏着大地的基因，男人长得像高粱一样壮实，女人生得跟花草一样灵秀，于是就有了泼泼辣辣、死去活来、痛彻骨肉的爱情故事。彬籍贤人范仲淹知彬州，重修儒学，撰写了《彬州建学记》，倡导和光兴人文。彬人承续先贤的遗风，信奉“农耕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古训，一边耕田种地，一边供子读书。每家每户的大门斗格上都镌刻着耕读传家的文字，屋内悬挂着劝学做人的字画。穷也罢，难也罢，即使砸锅卖铁，也要供娃娃上学念书，改变人生命运，培育栋梁之材。功不负人，如此弹丸之地培养出了无数英才，遍布海内外，给彬州带来无比荣耀。活命和活人是生命追求的全部内容，谁想读懂彬州，“耕读”就是它的密码所在。
彬人好酒喜歌。他们意识到人生苦短，岁月无情，便对酒当歌，畅怀痛饮，袒露真实的自我，消解内心的郁闷。他们宽肠似海，酒量吞湖，每临款待宾客，红白喜事，朋好聚会，友人道别，宴必设酒，酒必行令，令必争雄，雄必醉酣，杯盏觥筹中凸现一派疏狂豪爽，倾泻一汪江海深情。他们经年劳碌于苍凉孤漠的山塬，经受人生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需要歌来抚慰心灵，这个歌便是秦腔。这种具有秦人遗风、汉唐余韵的秦腔，被他们天然地传承下来，以震天破地、响遏行云的咆吼，放牧内心的狂野，倾诉人生的欢悲，释放精神的愁闷。君不见乡野闹市，到处竹丝管弦，吹拉弹唱，歌吹沸天，高亢的秦腔如山呼海啸，风号雷鸣，把彬人粗犷豪迈、率直奔放的性格，表达得淋漓尽致。
彬风苑（摄影：朱民乐）
彬人经见了春荣秋盛，日暖月明，也直面木落草衰，红残绿萎。生命一头是生，一头是死。落草于阳，入地于阴，像泥土草芥平平淡淡地活着，又怀着一腔挂牵默默无闻地死去。虽说很难达到“死而不亡”“鼓盆而歌”的境界，却能坦然面对，哀而不伤，中和有度。长长的送葬路上，唢呐吹奏着悲怆的乐曲，抬灵柩的村众嬉闹着执绋的孝子，就这么在悲欢交集中送走一个个平凡的亡者，让他们安静地躺在山塬的臂弯。死不是对生的彻底背叛，亡者死了，把使用过的农器一一传给儿子，儿子又传给孙子，一代一代传下来，让耕种的田园不再荒芜，年年岁岁披满盛装，祈盼日子过得丰饶安宁，温饱顺遂。可以说，彬人在生与死、悲与喜的转换中，体现出通达超然的气概，人人都成了土生土长的哲学家，修炼成了老庄。
曹立，陕西省彬州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曾经从事过教育宣传、新闻采访、方志编纂等工作。有散文作品发表于《陕西日报》《陕西文学界》等刊物，曾获陕西省首届网络文学奖。原创散文《老街》《我与小鸟的故事》在中国散文学会举办的“我与自然”全国散文大赛中获三等奖。
编 辑：宇星 | 审 核：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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