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图书馆中
古今嗜书如命的大学者不少,但住在图书馆的恐怕屈指可数。据我所知,古代的老子,现代的李大钊,都是图书馆馆长,但也不一定直接住在里面。当然,有些私家图书馆比如宁波的天一阁不在此论,那是图书馆在他家里,而不是他住在图书馆里。
在下虽不才,却有一段直接住在图书馆的幸福时光。那是刚参加工作,分配到南疆某县文化馆,兼县图书馆。刚去没宿舍,馆长命我住办公室,我们单位一共两间房,小的是办公室兼画室,又兼我的宿舍,另一间大的就是阅览室兼书库,两间通着,只隔一道门,我拿着钥匙。可想而知,我的所有闲暇时光就全泡在图书馆里了。
虽然那房子是红柳芭子墙上涂泥,几千年前的沙漠建筑模式,顶棚露着天,墙角钻着风,但以书库为伴,平生未尝有,此愿足矣!
我从小嗜书如命,为什么?盖因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没人搭理,寂寞孤苦,只得以书作伴,记得看的第一本书,叫《穷孩苦狗记》,边看边哭,哥哥问我,怎么样?这孩子够穷苦吧?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看遍了家里所有藏书,包括《列宁文选》《新名词辞典》《中国民族简史》之类父亲遗藏,基本看不懂。后来连墙上贴的报纸也读遍了,包括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那报纸转了九十度贴着,我也拧着脖子天天看。
可惜的是,家里并没有一部真正的文学名著,所以看了多年,只混了个近视眼,没得到任何精神营养。
这下好了,住进图书馆,几千本书全成了自己的“家藏”,想看多少都没人管。
我们馆长是见过世面的文化人,北京电影学院毕业,曾任煤炭部话剧团演员。可想而知,他经营的图书馆里,中外名著肯定少不了。但可惜的是,文革初起,馆长只好把图书馆彻底锁死,不再对外开放。
等我住进去时,几千本书全都落了一层厚厚的大漠灰尘,拿下一本就满室烟尘。我浏览了一下书脊,发现一本外国小说都没有,连中国古典小说都没有,甚至连文革前著名的什么《青春之歌》《林海雪原》《创业史》《三里湾》《苦菜花》《三家巷》《苦斗》《欧阳海之歌》也都没有,这些所谓“名著”当时也都遭批判。剩下的全是些没名的,虽多,但全没印象,现在能记得的只有这几部:
《前驱》,陈立德著,描写大革命时期,以万先廷为主角的青年共产党人在国共合作中,在黄埔军校中,在北伐中,如何奋斗,如何革命,等等。记得那封面是红色背景,底下一溜儿黑影,戴着大盖帽的北伐军人,正端着刺刀冲锋。不过只有一本上册,正看一半没了,好不泄气。
《征途》,郭先红著,以钟卫华为首的一伙儿上海知青,去黑龙江北大荒“接受再教育”。其实钟卫华的原型就是当年吹得天花乱坠的金训华,为在河里捞一根木头而献身的那个“傻蛋”。因故事近切,多少还记着点儿情节。
比如他们刚到东北时,当地农民招待学生吃炒黄豆,上海人没吃过这个,一落后青年(凡小说总得制造一两个落后分子来衬托主人公的高大)吃了之后大为兴奋,端着碗边敲边说,即兴创作了一段上海快板:
炒黄豆,顶好吃。
交关多,随侬吃。
吃不完,明朝吃。
立刻遭到钟卫华的批评,你就知道吃?给上海知青留点好印象好不好?当时钟卫华给我印象就不好,你小子也忒革命了吧?中学生吃个炒黄豆玩笑两句你也管?
总之,小说中只要说上海方言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而“好东西”钟卫华之流一定得说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这跟京剧的艺术原则恰好相反,小人物、丑角多说油腔滑调的本地京片子,而正面人物、君子、书生、清官,则一律说拿腔拿调的湖广韵。
后来一情节给我印象很深,知青与边防军人埋伏在林海雪原中,准备突袭苏修入侵者。苏修科技发达,有红外探测仪,专门对付伏击。而我方则出奇制胜,全藏在厚厚的雪层之下,一爬就几个小时,红外线探测失了效,结果我方大获全胜。
当时不由为这一科技奇思击节赞叹,不过雪层下爬几小时,没有邱少云那样的毅力,谁也坚持不下来。
最后结局好像记得钟卫华并没有下河捞木头,也没牺牲。算是给了一个大团圆的喜剧结局。想想也是,为捞根木头淹死确实有点不值,哪怕捞个孩子也值啊。
当年给我印象最深的小说其实是《李自成》,我发现这部小说的写作技巧明显比当时其它所有小说都要高得多。我们以前看惯了《三国》《说唐》之类的古典战争小说,都是半文言,而且交手过程一带而过,“大喝一声,刺于马下”,极不过瘾。而《李自成》则是第一部描写古代打仗的现代小说,打得非常热闹好看。李自成的梅花剑如何锋利,砍杀技巧如何高超,简直如见其影,如闻其声。但后来想,古代骑士在马上多用长矛,很少直接用剑吧?你短人家长,如何够得着?看来也是凭空想象。
写明军抗清名将卢象升非常精彩,跟了他多年的奴仆要辞别,临行时居然说:观察多年发现主人并无不当言行,原来这家伙竟是东厂特务!看到这儿大吃一惊!政治斗争真他妈黑暗!
尤其写崇祯皇帝更精彩,比如那段著名的测字算命,“有”“酉”“友”三字全都暗示大明要完蛋,太巧妙了。还有宫廷内斗,复杂而紧张,比李自成的描写要精彩得多。而李自成则越看越像个八路军的政委,不像古代流寇山大王或创业皇帝,而且太罗嗦,絮絮叨叨如裹脚布。
后来看了明史,才知道凡有关崇祯和明政府的描写全都于史有据,而李自成则史料奇缺,全凭一点儿民间传说瞎编乱造。而且当时的创作规矩是,必须加大正面人物的份量,减少反面的份量。李自成这边本来就空,越扯越长就越空,而崇祯那边本来史料就丰,越压缩就越精华。这恰好证明了一句话——历史往往比文学更精彩。
后来文革结束,《李自成》陆续出版,直出到第五卷还没开始进攻北京,又臭又长,越写越差,终于看不下去了。
现在想想,一个破李自成,推翻大明,逼反吴三桂,造成满人统治三百年,有什么好吹的。硬吹,就不免四处漏气儿。
总之,虽然住在图书馆中,仍然没读到什么真正的名著,没高等营养滋润着,怪不得出不了名成不了家。不由想,老馆长当时如果根正苗红,不那么沟子松。直接把书库锁起来,也许我就能得着滋养,功成名就,怎么着也能弄个专业作家当当,不说著作等身,至少有一两部流传开来,也好风光一时。
然后接二连三又出了什么《艳阳天》《金光大道》《虹南作战史》等等,一部比一部差。永远是正面人物高大全,全一个模子。
因图书馆大量低劣文学的薰陶,倒了胃口,竟造成后遗症,从此对小说彻底反感。待老年后,对电视连续剧也同样反感,全是瞎编,一看就穿帮,立刻兴味索然。
好在文革结束后,百业重兴,我们图书馆大量进书,达到四万册之巨,从哲学到文艺,从自然科学到生产技术,无所不包。这四万册书全都是我一个人分类编目的,可想而知,我起码全部都浏览过。于是我的兴趣转向了历史、地理、科普、文化,甚至哲学、经济,就是不看小说。
我们中文系一同学在文革武斗中,偷偷钻进学校图书馆,专偷中外名著,弄了几麻袋,后来居然成长为诗人。一因图书馆的档次不同,二因我校图书馆当时并未烧书。如果我能住进这样的图书馆,也不枉一生。
不管怎么说,全国能住在图书馆里的书痴大概也没几个,甭管有没有吸收到营养,光这经历就够吹一气了。
2015年8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