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所述,皆金石之学肇始于两汉之征。魏、晋至唐,乃更见演进,已成北宋专门之学。递嬗之迹,亦可得而言焉。
一、订史正俗之例
魏孟康注《汉书·律历志》,据汉章帝时零陵文学奚景于冷道舜祠下得白玉琯,古以玉作管,不但竹也,以证《汉志》之说不尽然。
张晏注《汉书·儒林传》,案碑而知伏生名胜。
王肃释牺尊,据太和中鲁郡于地中得齐大夫子尾送女器,有牺尊,纯为牛形,以证其羽婆娑。然说非是。见《毛诗·鲁颂·(门+必)宫疏》。
晋晋灼注《汉书·地理志》,魏郡黎阳,据山上碑所云:县取山之名,取水在其阳以为名,以证地名黎阳,不名黎阴也。
熹平石经诗经残石 东汉熹平四年(175) 纵 38.0 厘米 横 12.0 厘米 破禅室藏
梁刘杳尝与沈约坐,语及宗庙牺尊,沈约云:“郑玄答张逸,谓为画凤凰尾婆娑,然今无复此器,则不依古。”杳曰:“此言未必可。按古者尊彝皆刻木为鸟兽,凿顶及背以出内酒。(先引子尾送女器,与王肃说同。)晋永嘉时曹嶷,于青州发齐景公冢,又得二尊,形亦为牛像,皆古之遗器,知匪虚也。并以证象骨饰尊之说非是。(见《南史》)。”
后魏郦道元《水经注》,青州刺史傅宏仁云:“临淄人发古冢,得桐棺,前和外隐起为隶字,言齐太公六世孙胡公之棺也。惟三字是古,余同今书,以证隶字自古出,非始于秦也。”
北齐 司空公青州刺史临淮王像碑拓本 青州田德祥先生藏
北齐颜之推《家训·书证篇》,据秦时铁称权旁有铜涂镌铭“诏丞相状、绾”古隶文,知俗作“隗林”之当作“隗状”也。
又《书正篇》:“柏人城东北有一孤山,阚骃《十三州志》以为舜纳于大麓即此。山上有尧祠,世俗或呼为宣务山,或呼为虚无山。”颜氏据城西门内汉碑有铭“山有巏务,王乔所仙。”知俗名宣务山之当名巏务山也。案颜氏据碑以证山名,若阚骃只言柏人城东北孤山,为舜纳于大麓地,与碑无涉。
唐司马贞《史记索隐》于《高祖本纪》,据班固泗水亭长碑,知“母媪”当作“母温”。
北齐 临淮王碑拓本局部
二、撰述引用之例
郦道元注《水经》四十卷,凡引汉碑百,魏碑二十,晋及宋、魏称是(宋洪适、明杨慎俱辑碑目另刻)。
杨衒之著《洛阳伽蓝记》五卷,引寺中所有碑志,约二十条。
北齐魏收撰《魏书》,仿道元《水经注》,于《地形志·府县》下,每引汉、魏以来石刻。
三、专著之始创
至于集录碑文,则梁元帝尝著《碑英》一百二十卷,见所撰《金楼子》,是真金石专著之祖,惜其书不传。
此据《四库提要》所引。案鲍氏《知不足斋》所刊《金楼子》第五卷《著书篇》,止载《碑集》十帙百卷。鲍廷博案云:“《隋经籍志》:梁元帝撰《杂碑》二十二卷,《碑文》十五卷。此作百卷,疑至隋时已失其全文。”
又《隋志》载梁顾烜著《钱谱》一卷,亦佚。其存者,有陶宏景《古今刀剑录》一卷、虞荔《鼎录》一卷,但真伪杂糅,不足以为信也。
田焽砖铭 十六国夏真兴二年(420)正月 破禅室藏
四、石经之著录

上述以外,又有二事之足述者,则汉、魏石经之著录,及陈仓石鼓之发现是也。
按六朝、隋、唐之间,其著作之述及石经者,有《洛阳记》《西征记》《后汉书》《水经注》《洛阳伽蓝记》《北齐书》《隋书·经籍志》及《西京新记》八种。然以汉、魏石经,其时相接,其地又同。
汉石经,熹平四年;魏石经,正始中,同立于太学。
故诸书所记,往往互误,其最甚者,无如《隋志》,三字一字,且未明辨,曰:“后汉镌刻七经,著于石碑,皆蔡邕所书。魏正始中,又立一字石经。”《西京新记》复承其误,曰“蔡邕三字石经”。至于经数石数,所记尤多纷纭,今略述之于下,以见昔人考核之欠精也。
正始石经尚书残石 三国魏正始二年(241) 角斋藏
汉石经数,据《后汉书·灵帝纪》《庐植传》《儒林传序》《宦者传》皆云“五经”;《蔡邕传》《儒林传》《张驯传》则云“六经”;《隋书·经籍志》又云“七经”。其目,则《洛阳记》《后汉书·蔡邕传》注引。举《尚书》《周易》《公羊传》《礼记》《论语》五种;《洛阳伽蓝记》举《周易》《尚书》《公羊》《礼记》四种;《隋志》则有《周易》《尚书》《鲁诗》《仪礼》《春秋》《公羊传》《论语》七种。其石数,则《西征记》(《太平御览》卷五百八十九引)云“四十枚”,《洛阳记》云“四十六枚”,《洛阳伽蓝记》云“四十八碑”,《水经注·谷水篇》复以四十八碑为魏三字石经,《北齐书·文宣帝纪》云“五十二枚”。此皆先儒谓不可得而详者也。
魏石经所刊经数,据《西征记》《洛阳伽蓝记》为《尚书》《春秋》二部;《隋书·经籍志》所载,亦仅有三字石经《尚书》九卷,(梁有十三卷)。三字石经《春秋》三卷。(梁有十二卷)。《旧唐书·经籍志》于《尚书》《春秋》二经外,又有《左传》《左氏传》。其石数,据《水经注·谷水篇》则四十八碑,据《西征记》则三十五碑,据《洛阳伽蓝记》则二十五碑。然无论二十五碑、三十五碑、四十八碑,均不足以容《尚书》《春秋》《左传》三书字数,此亦不可得而详者也。
又唐以前人所记汉、魏石经之经数、石数错综如是,若非经后人精密之考定,其疑终莫能决也。
大雁塔门楣线刻画 唐(618—907)
大雁塔门楣线刻画
五、石鼓之发现
至于陈仓石鼓,唐以前无闻焉。始出于陈仓之野,郑余庆始取置于凤翔孔庙。唐人咸以为周宣王猎碣,且谓是史籀之笔。兹录其说云:
李吉甫《元和郡县志》:“石鼓文在(天兴)县南二十里许,石形如鼓,其数有十,盖纪周宣王畋猎之事。其文即史籀之迹也。贞观中,吏部侍郎苏勖记其事云:世言笔迹存者,李斯最古,不知史籀之迹,近在关中,虞、禇、欧阳,共称古妙。虽岁久讹缺,遗迹尚有可观。而历代纪地理志者,不存记录,尤可叹息”。据此则唐初虞世南、褚遂良、欧阳询,已尝称述石鼓矣。
李嗣真《书后品赞》“史籀湮灭,陈仓藉甚”,既指石鼓,言出于陈仓也。
张怀瓘《书断》论籀文:“史籀者,周宣王史官……其迹有石鼓文存焉,盖讽宣王畋猎之所作,今在陈仓。”
窦臮《述书赋》:“篆则周史籀,秦李斯,汉有蔡邕,当代称之。据遗芳刻石,永播清规。”窦蒙注云:“史籀,周宣王时史官,著大篆,教学童。岐州、雍城南有周宣王猎碣十枚,并作鼓形,上有篆文,今见打本。”
韦续集五十六种书体并序。内第十五大篆书云:“周宣王史史籀所作也,亦曰籀篆,石鼓文是也。”见陈思《书苑菁华》。
徐浩《古迹记》有“史籀石鼓文并为旷绝”之言。
封演《闻见记》,其第七卷有“石鼓”一条,有目而缺文。
唐人之称石鼓者,如此而已。其他歌咏所及,杜甫有“陈仓石鼓久已讹”之句,李潮《八分小篆歌》。韦应物、韩愈皆有《石鼓歌》。其指为周宣、史籀云云,要皆考据未精,率尔臆断,后人视之,自不免觉其幼稚可笑耳。
此魏、晋至唐金石学之演进也。
王居士砖塔铭 唐显庆元年(656)十一月 每页纵18.2 厘米 横9.2 厘米 破禅室藏
朱剑心(1905—1967),名建新,以字行,浙江海宁人。现代金石学家。1925年毕业于上海国民大学,1926年奉公赴日本、朝鲜考察。1928~1935年任教于台州、杭州、衢州等地。1936年任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辑,抗日战争爆发后,随馆迁往香港,沦陷后返回上海。1944年后在南京、上海任教,直至病逝。刊有《金石学》《孙过庭书谱笺证》《晚明小品选注》《乐府诗选注》《黄仲则诗选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