畅安兄(王世襄)《北京鸽哨》自序一起称:
我自幼及壮,从小学到大学,始终是玩物丧志、业荒于嬉。秋斗蟋蟀,冬怀鸣虫,韝鹰逐兔,挈狗捉獾,皆乐之不疲。而养鸽飞放、更是不受节令限制的常年癖好。
他也从不讳言,考入燕京大学,初修医预科,因贪玩,数、理、化三门都不及格,只好改修语文,才未被开除学籍。直到1939年,慈爱的母亲逝世,方有悔悟,同年考入研究院,摒弃一切玩好,专心学业。
正是由于畅安有较长一段玩物丧志的经历,待年届古稀,开始对有关玩好的古籍进行整理,出手不凡,成绩卓著。
首先是1993年上海文艺版社出版的《蟋蟀谱集成》,辑成后,他有自嘲诗六首(图1),是我所读到的写秋虫最钟情又最潇洒的绝妙好词。六首的末一首是:
原来他用了几年时间,遍查全国主要图书馆所藏,收集到蟋蟀专著30多种,从中选出17种,影印成一部长逾1500页的丛书。自己感到不务正业,衷心羞愧,只好赋诗解嘲了。不过尽管编的是玩好之书,工作却干得严肃认真,一切遵循整理古籍的正规方法。我们只须看《集成》的《凡例》,便知道他是如何编纂的了:
一、本编收有关蟋蟀专著,上起传世最早之本,下至1949年以前之作,共得17种。
二、为保存旧籍原貌,所收各书影印出版。无句读者试为断句。秋虫虽小道,名辞术语繁多,且南北有别,断句难免有误,读者谅之。
三、每种为拟提要,置在书首,简略介绍其作者及内容。
四、书中错字、脱文、模糊难辨之字,直接在原文右侧注明。如字数较多,或需另加说明者,则编号加注释。注释可依编号在书末检得。
五、蟋蟀谱凡纯属抄录旧谱者,列入《存目》。倘经各家书目著录,或有不同刊本、抄本传世,说明有一定影响,则内容虽多因袭,仍收入本书,供读者参较查阅。书名有似为蟋蟀谱而实非蟋蟀谱者,亦列入《存目》,免得读者再费力寻求。
六、未见之书,列入《待访》。博雅君子,如蒙惠示原书,或赐寄复印本,或告知藏所,至深感荷。
《集成》所收孤本有天一阁藏嘉靖刊本《秋虫谱》,上海图书馆藏万历刊本《鼎新图像虫经》,其余亦不乏写本、罕见本。从此蟋蟀古籍化身千百,无湮灭散佚之虞矣。书末附一篇三万字的《秋虫六忆》,详述当年捉虫、养虫、斗虫的经验体会,别饶情趣:对万礼张、赵子玉等北方名盆(图2、图3)也有翔实的记录。不少学人认为是值得一读再读的好文章。
其次,我要介绍畅安新出版的鸽书——《明代鸽经清宫鸽谱》(2000年6月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他编写此书早在五六年前,那时意外地发现故宫博物院藏有蒋廷锡、沈振麟、焦和贵等名家彩绘的三部鸽谱,时代由康雍至咸同,共180幅(图4、图5),大部分标有鸽名。他意识到这些写生画实在太重要了,上可与明张万钟的《鸽经》相印证,下得与民国时期的北京鸽种作比较,于是《明代鸽经 清宫鸽谱》一书就这样在他的思想中形成了。
畅安获悉山东农科院赵传集先生十几年前已注释并今译《鸽经》,特邀请合编,把赵先生之稿作为书的前一部分,即《明代鸽经》。不过畅安亦有增益,从鸽谱选出几十幅画为《鸽经》补图,顿使古籍图文图并茂,焕然改观。赵先生亦为之赞叹不已。
后一部分为畅安编写的《清宫鸽谱》,内容有二,即《清宫鸽谱叙录》和《鸽谱图说》。前者叙述各谱之画家、款识、印章、装裱、尺寸、幅数、鸽名、著录等等。后者,为了阐述之便,将180幅鸽谱分入曾见、未见、存疑、杂花混种四类,逐一编写说明,详论优劣,厘定品级。征引文献,采张万钟、于非庵两家之言,并益以一己所知,随时注意古今鸽种之存亡、花色之变化、名称之更易、好尚之更换。由于不同时代、不同地区、不同资料的有机结合,互相诠解,《明代鸽经 清宫鸽谱》把四百年来的我国鸽文化融会贯通,形成了一部前所未有的鸽书。它已不只是古籍整理,而是述而又作的专题研究了。
畅安其他玩好之作有的已收入其自选集《锦灰堆》。《大鹰篇》把段成式《酉阳杂俎·肉攫部》中鹰网一节讲解得清清楚楚,是因他曾上山观看鹰户“安网”“收网”“拉弹绳”打大鹰的缘故,当然这也是古籍整理。《獾狗篇》把只流传于养狗家之口的《獾狗谱》记下来,则更超出整理,而为口头文学续命再生了。
不言而喻,畅安的玩物丧志和古籍整理有因和果的关系。如果当年他玩得不投入,不执著,老来也就不可能把蟋蟀谱、鸽书整理好。他有一句名言:“一个人如连玩都玩不好,还可能把工作干好吗?”畅安确实会玩,又能用玩的精神专心致志、一丝不苟整理古籍,因而他干出来的成果被人称为“绝活”。
话又说回来,如果一个人只会玩,不肯好好地干工作;或他也想干,但不具备干好工作的能力:那么,他只能被认为始终停留在玩物丧志上。反之,如果会玩又能干,进而摒弃玩好,尽力去做有益的工作,那么他自然是好同志了。看来还是启元白兄说得好,“世襄先生是一位最不丧志的玩物大家……他不但不曾玩物丧志而是立志”(元白兄为畅安《说葫芦》一书写的序)。
畅安不太喜欢人称他“玩家”。日寇投降后,他历尽艰辛,为国家收回数以千计的国宝,入藏故宫博物院。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他出版了几本关于家具、髹饰、竹刻等方面的著述,被海内外视为权威之作。难道这些都靠玩就能玩出来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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