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1918-2012),生于天津,字玉言,号解味道人、巽父、敏庵等。我国当代著名学者、著名红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诗人和书法家,曾任中国艺术研究院顾问。中国曹雪芹研究会名誉会长,历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编辑部小说组主任、中国红学会顾问、中国大观园文化协会顾问、中国曹雪芹学会荣誉会长等职。周汝昌一生致力于中华文化与诗文书画理论之探讨及中外文笺注翻译等研究,尤以红学研究享誉海内外。其一生笔耕不辍、著作等身。著有《红楼梦新证》《曹雪芹传》《恭王府考》《献芹集》《红楼梦与中华文化》《石头记会真》《周汝昌校订评点石头记》《千秋一寸心》及《范成大诗选》《杨万里选集》《书法艺术答问》等,凡70余部。


近觉雪芹曹家,应即系出魏武曹公。这话从何说起胆敢怀疑《古文尚书》伪本的汉学大师阎若璩,作诗赠给曹寅,就说“汉代数元功,平阳十八中,传来凡几叶,世职少司空。……”分明称道寅乃曹参之后。徐乾学聘修《大清一统志》,是一位重要的历史地理家,也精通谱牒之学。阎若璩顾炎武向之请教[附带说起,自康熙四十三年这年曹寅首任巡盐起,因安亲王马尔汉重礼敦聘,阎若璩客于其邸。马尔汉为平定叛藩吴三桂的大将军努尔哈赤之孙岳乐的第五子,其八弟蕴端,就是著名的《王池生稿》作者红兰主人又号长白十八郎,东风居士。碰巧岳乐之孙、马尔汉之女,嫁与胤为福金正妻,她力助胤反对雍正,因此雍正“御极”之后,不但毒死胤,还把这位福金痛加整治,连带了安亲王的一门封爵,也被革除。论起来,阎若璩大可算入“奸党”案内],他的话,应非信口开河之比。恰巧词人纳兰成德在题《亭图》时,作《满江红》,正写下了“藉甚平阳,羡奕叶,流传芳誉。……”张渊懿题诗也说“高门衍世泽,贵胄属平阳。”诸家何其异口同声若说,这总不过是用个姓氏典罢了,乃旧日诗家习,何足深论。用个姓氏典的,固自多有,但焉能坐实奕叶,断言世胄——给人家硬派祖宗《三国志·魏志》开卷即言“太祖武皇帝,沛国谯人也,姓曹讳操,字孟德,汉相国参之后。”正因曹公历来为世之鄙儒横加粉墨,所以给楝亭题词着句的,都不肯明指,只好婉转而上溯曹参。那么是否全无逗漏即如徐秉义,题诗却说“曹公种德垂无穷,清门济美班资崇谯国一家光黼黻,……”就明点出曹操,“清门”二字,正是来自杜诗“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然后再读敦诚赠雪芹诗中“少陵昔赠曹将军,曾曰魏武之子孙君又无乃将军后,于今环堵蓬蒿屯”之句,与杜诗不但语意层次递承,句法也步趋仿照。这就不事出偶然了。

曹寅在《续琵琶》剧中,大笔特写魏武

人道俺,问鼎垂涎汉神器叹举世,

焉知就里俺待要武平归去解戎衣,

不知几处称王,几人称帝今日里、

高会两班齐。对清樽,要吐尽英雄气

——《北醉花阴》

曹寅为什么在那时代,敢冒举世之大不韪而表彰魏武刘廷曾谓“说者以银台[按为寅官通政使之代称]同姓,故为遮饰。……”须知“同姓”云云,也正是周旋婉语。当然,曹寅表彰魏武,首先有他自己的思想见解,但当时“同姓”之议,显然可证有此一义为人所共知。因此,当赵执信作诗提到曹寅时竟有“横槊心情忆阿瞒”的话,乃觉不足为异。

丰润曹氏,据浭阳族谱说,本系宋初曹彬第三子玮之后。《宋史》叙彬,为真定灵寿人。我因此不免揣断,《魏志》记载文帝曹丕即位以后,诸王“皆就国”,其中如中山恭王衮,太和六年自濮阳改封中山又如著名的白马王彪,其世子嘉封常山真定王。灵寿正是中山真定之地。综合上举诸端而观,曹氏岂非即此诸王遗裔曹寅自己常说“读书射猎,自无两妨。”这固然与康熙帝素重文武之材密切相关,实际又明明是用曹操《让县自明本志令》中“欲秋夏读书,冬春射猎”的语意。这些蛛丝马迹,我看都不能说并无缘故在内。

雍正画像

如此说来,照我这样推测,曹雪芹原来就是敦诚婉笔点出的魏武之子孙。

魏武的这一位不凡的子孙,如何不但“于今为庶为清门”,而且“于今环堵蓬蒿屯”了呢

这就得“归功”于雍正。

雍正是何等样人他的全衔是“世宗敬天昌运建中表正文武英明宽仁信毅睿圣大孝至诚宪皇帝”。

这个“宪皇帝”为何自取朝号曰“雍正”因为他自从康熙十七年生下来,到四十八年受封为和硕雍亲王“雍正”者,即言他的“雍”字号最“正”也。

他到底是否又“大孝”,又“至诚”他这个雍字号是否最正那可应在一句俗话天晓得。

人亦有言谋父夺位,雍正不正。

那么,我们何不就来谈谈他如何谋父、如何夺位的经过?——可是这一切不见记载。见于记载的是,别的诸皇子都坏,唯有雍亲王从来最安静,最正派,最孝悌,最得康熙帝的钟爱,最受“皇考付托之重”。

事情真奇怪极了。

按下大孝至诚的宪皇帝不表,单说一个高斌。此人内务府籍镶黄旗人,字石文,号东轩,由内务府郎中累擢江南河道总督,官至文渊阁大学士,有,是一位“文定公”。他也好读书不过他读的尽是圣经贤传和“先儒语录”,是个正统儒家派,也好作诗,连他的集子也取名于“四书”中的“固哉高叟”,叫作什么《固哉草堂集》。我很疑心,内务府镶黄旗籍、伪续《红楼梦》后四十回的高鹗,就是这个大官正儒文定公的后代或族裔。这些后话,暂且不表,也只单说高斌到雍正十一年间,他那官职也正做的是江南织造、盐差,兼管河务。人都说曹寅经见过大世面、大排场,领过阔差事。我看,有一个世面、排场和阔差他就没经见过年的十月,大学士张廷玉给假南还,赐帑金一万两,为张府上祠宇祭祀之用,又赐“御用”冠带衣裘,貂皮人参,内用缎,还有内府书籍五十二种之多。这还不算,那些从来稀见罕闻的赐赏,都交与织造高斌,用官艘运到张家桐城本籍。

要问如此的“殊荣异数”,怎么就单单地落到了张廷玉的头上说来大有意趣,原来他是奉雍正之命,给康熙帝主修《圣祖实录》之人。

张廷玉之所以蒙此特异之宠,可知他修实录不辱使命,修得委实太好,合了雍正的意旨,因此圣心大悦。要问他把《圣祖实录》修得忒好,好在哪里有一张数据清单,最是明白:——

清代各朝皇帝的实录,如以其在位年数去除其实录总卷数,得出年为单位的平均卷数,那么可列一表,如

①顺治——1.7  ②康熙——1.1  雍正——3

④乾隆——6.2  ⑤嘉庆——4.4  ⑥道光——5

⑦威丰——9    ⑧同治——10.7  ……

列位请想,康熙一朝,文治武功,内则一统舆图,外则驱逐丑寇,河工运,荒政粮储,……事机百端,繁赜万状,怎么偏偏独此一部实录篇幅比例,少到如此之可怜是何缘故

周汝昌丨曹雪芹家与雍正朝

雍正行乐刺虎图

人又都说雍正最所感激的是隆科多和年羹尧,只因此二人,他才得做起那番九五之尊的事业。其实可不然。在雍正心中,至重最要的元功首烈,厥维大学士张廷玉。他在驾崩之先,特颁“遗命”,将张廷玉配享太庙。在他看来,不要说此人的地位,远非年、隆之辈所能比拟,就是恩私的难以答报,也只有将他附诸列祖列宗之次,同沾俎豆之馨,才觉于意稍安。

夫如是,则织造高斌对他所领的阔差诚然无须大惊小怪。我们此刻还想来讲一讲雍正的来龙去脉,以及他如何谋父夺位之事,真是多见其不知量也。

雍正自从得志之后,最喜欢向臣仆们提醒,莫把他错当一个好对付的人。雍正五年春,他曾严词训令孙文成康熙朝残存下来还未及收拾的老杭州织造,曹寅的同僚和亲戚密报浙江民情吏治浙江人士最反对雍正,雍正最恨浙江人,特派了两个得力奴才李卫、王国栋整治浙江,孙文成战战兢兢,给所有的人,巡抚、将军、绅衿、百姓、兵民旗汉,统统讲了一篇好话,最后总颂一句说“……兵民畏法,颇思戢睦,此皆我皇上德化深厚、声教普被所致也。谨奏。”那雍正览此,提起朱笔批道“凡百奏闻,若稍有不实,恐尔领罪不起须知朕非生长深宫之主,系四十年阅历世情之雍亲王也”他这一番话,大同小异地也数不清向他的群臣重复过多少遍,例如有一次说的是“……须知今日之巍然在上者,非寻常生长深宫之主,——乃三十年在外历试诸艰、备知情伪之雍亲王也若常存此心,庶可长取恩眷”据说“闻者皆悚息”。悚息的该不算多余,不能只骂这些闻者都是胆小鬼,确实吓人。然而,一无野心,二不生事,老成安静,富贵尊崇,奉养于“雍”的,与在深宫者何异又有何“艰”可“试”,何“情”可“阅”岂不异哉。

这三十年或四十年,雍亲王“历试”得通身解数,全副本领,出诡计,搞阴谋,布爪牙,安特务,养刺客,制毒药,以至烧丹炼汞,念咒书符,样样精通。在此,我又不禁想起张廷玉。河东按察使王士俊赴任,将出都,多蒙大学士张亲荐健仆,十分得力。后来证明,此仆乃雍正的密探,按察大人为之“股栗者累日”!)

康熙太子胤礽,应不是随便儿戏选定之人。噶尔丹叛乱,康熙帝亲征,命胤礽一再留守京都,监国理政,头头是道,富有材能,颇邀佳誉。后来忽然疯了。种种昏暴,不复成人,以致康熙帝不得不把他废掉气得甚至想杀了他。据官书,说这都是大阿哥胤禔使的坏,陷害了他,让他做不成东宫储位。这事情,考史者认为原本就是最“友于”兄弟的雍亲王的手段,而胤禔不过装羊替罪之人耳。

康熙帝不明所以,还想救治太子,可是不行,再立再废,事不得已,这才暗定胤禵。胤禵是雍亲王的同母幼弟,这一来未免使他这位品德高尚的胞兄嫉羡之心顿形炽烈起来。此后的事,大约在雍亲王所“历试”的“诸艰”之中又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雍正道装双圆一气图像

那还是康熙五十一年的事,先是曹寅于秋天突然病殁,然后十月间胤礽终于废锢。对曹家来说,朝局家况,都到了一个转捩的关纽点。从此往后,真是每况愈下,惨不堪言。

康熙帝很喜欢畅春苑,常常寓憩于此。这块地方现今北京大学对过一带是其遗址,宫中俗称西花园,那还是曹寅未出江南、在内务府做广储司郎中时经手监造。六十一年上,十月里,康熙帝病倒苑中。胤禵身为抚远大将军,远在西宁这西宁,后来成为胤的死所。一日,欲召皇子大臣等人议事时,病榻上开目一看,却见雍亲王胤禛在前——康熙帝大感意外,心知有异,怒急,欲起已无此力,那时手边只能摸到一挂数珠,拿起来死命向他掷去。好一挂数珠。无如即使真个投中,也奈何不得本领高强的胤禛,何况病人,岂能远掷。胤禛却自地捡起,口称此乃“父皇”传位的重器大宝。不知如何,康熙帝也就在此际命绝。——这时京城内外,早已由奴才隆科多密布重兵,森严戒备,控制得铁桶一般。在外,则有年羹尧和延信,将大将军胤禵的力量牢牢看住。

后世盛传胤禛是把康熙帝的遗嘱“传位十四子”篡改为“传位于四子”,才得做成的大事。毕竟如何这些事既然统统“不见经传”,哪里又去寻张廷玉不过依我们这种齐东野语“清史演义”来讲,怕也未必就确。何以言莫说康熙在时,就是雍正本人,终其身也并不曾自知他会有“皇四子”之称,他始终只是“皇十一子”,胤禵是二十三子。这事当年清史馆有人曾据《皇清文典》中册文,已证明无讹。那么由“二十三”描改“十一”恐怕不易描写得那么十分秀气。何况遗嘱大事焉能不呼名字,只列排行

如此,野史传闻,都不可信了即又不然。野史在具体细节上容易走样,往往实质却存,不同子虚。原来“胤禵”一名也是后改,他原本只叫“胤祯”。将“祯”描“禛”,却是方便之至,妥善异常,很难看出破绽。雍正要人避“御讳”时,渔洋山人王士禛变成了“王士正”,这完全“对”。至于曹寅的岳翁李士桢,为什么也变成了“李士正”连乍看有点像“祯”的,也一律不许幸存。也难怪,大约“宪皇帝”一见这个“祯”和它的貌似者便吓得他心惊肉跳。其中奥妙,定自可观。胤禛既作了胤祯,胤祯当然要作胤禵。王士禛、李士等等之流,自然也要跟着“穷则变”起来。

篡改遗嘱之计,毋宁说以此解为更近事实。一父兄弟,若取禛、禵同音为名,那口呼时如何分辨祯、禛在北京口音中,却一清二楚)?况且三十余子中,排行“ネ”部,既有“胤禄”“胤祥”,怎么独不取“胤祯”作名?(有人说,曹雪芹在他的小说中胆大包身,偏偏写下了“赖郡余祯”一句,义在双关,则未知是否有穿凿之嫌,但是看看庚辰本将“祯”改“贞”,戚本将“余祯”改“提携”,程本又特意改作“余恩”,怕也很难就说内中毫无事故吧。

雍正道装像

闲话休提,却说雍正自从“然在上”以来,头十年的工夫,忙他朝乾夕惕,宵旰精勤。旧东宫胤礽,先就死在他禁之所咸安宫内。然后胤禩——“阿其那”于保定,胤——“塞思黑”于西宁,受尽了刁难、挫辱、苦楚之后,相继毕命。胤、胤祉等人,纷纷在高墙。而诸王之狱,却由年、隆两大案为其前奏。各以数十款“大罪”,赐死的赐死,禁锢的禁锢。日理万机的雍正,忙就是这些抄查刑拷,杀害幽囚。

雍正圣眷最隆者三人,鄂尔泰李卫田文镜其中有雍亲王时的府上庄头。田文镜飞黄腾达,却离不得一个西宾,这家师爷姓乌名思道,字王路,以字行,乃是浙江慈溪人氏。清朝的“名臣奏议”,所存以田大人为最富,只为雍正每览一篇,辄为击节。在一次批还中,竟蒙询及“乌先生安否”称先生,候起居,出自“天语”,朝野震惊,诧为“奇遇”。田大素习最称骄倨,独对先生煞是恭谨,明明急事要务立等乌先生,而值其博奕自得之时,可是从来不敢去略一惊动,必待枰收局罢。有一回,不知怎么惹得乌先生不高兴,那师爷行装一卷,便赋归欤了。田大人的奏疏,不得不改委别人。谁知一御览,立即批道“此非乌先生手笔,汝不解文义,岂朕亦不解耶”田大人无奈推说,这乌王路每年光是正式束脩就要八千两,实在请不起。雍正答得好“此等幕宾虽万金亦值得也”田大人吓得赶紧去再请乌先生,乖乖地“顿首谢过”。及奏疏再上,果然又蒙睿赏。——要问这事情却又为何原来雍正深知那田文镜蠢材如何懂得首发隆科多之“罪”的大义这事全由乌先生启其茅塞,一力主持也。

年、隆既皆有罪,傅也不安然。那傅乃是开国名将富察氏额色泰之孙,曹寅的妹婿。十六岁上选为右卫,派到雍亲王府上当差。他和雍正要说远,是身边近侍,藩邸旧人要说近,却维护年、隆,甘遭流放。年羹尧一坏了事,株连瓜蔓,“党羽”万千,执法者揣摩迎合,要杀绝诛尽,只因傅一席话,诸王大臣这才为之“平反无算”。接着是隆科多,也“坏了事”,隆之子名唤岳兴阿,也得了重罪。在隆科多柄用正隆时,岳兴阿礼下于傅鼐,鼐不与往来,至此,力言岳兴阿无罪。对此,龙颜大怒。说傅、隆结党甚密,原来那雍正“因傅鼐素性巧诈,不守本分,曾降旨令隆科多不时稽查,且伊二人居址相近,便于查访”,不料“隆科多与傅鼐私结匪党,将三年内傅鼐所行劣迹,尽为隐瞒,且在朕前称傅鼐甚是安静”这是雍正四年八月的话,就命将傅鼐自盛京户部侍郎任上锁拿来京,交刑部治罪。

雍正喇嘛装画像

读者切莫小觑了这“锁拿”二字,在雍正时候,可不是儿戏作要之事。傅鼐这次是“上九链”锁拿。上九链者,颈、手、足,上九条铁链,其重无比,“即不看守,亦寸步难移也”

好傅鼐,九链在身,面不更色,刑部要杀,雍正“宽仁”,这才谪黑龙江,傅鼐略无儿女子态,“闻命”即行,“负书一箧步往”,与家僮“斧薪自炊”。

读者又切莫小觑了这“谪”,在雍正时候,可也不是儿戏作。有位冯景作文说清楚“今乌喇得流人,绳系颈,兽畜之。死则裸而弃诸野,乌鸢食其肉,风沙扬其骨”。傅鼐到黑龙江的第二年,曹寅的内兄李煦,就是这样流到了乌喇,——那时李煦已年过七旬,只一载余,折磨而死。傅鼐全亏了年富力强,是条硬汉,顶得住。

这一年,不但傅鼐,曹家的馀外几门亲戚,如平郡王,如甘国,这些在康熙朝为统一河山立功建业的人,大都有祸临头。我这一支拙笔,竟不知去叙谁的好。

江宁织造曹寅早故,在任的是过继侄男曹頫,苏州织造李煦,杭州织造孙文成,这三家同僚戚谊,母氏和康熙有乳保之情。雍正的皇帝才坐到二年上,李煦就因亏空公帑落职入狱,抄家籍产。又莫小了雍正年间的抄家,可也非同儿戏作耍,有一位学政名叫俞鸿图,被了弹章,“上震怒,逮问籍没,妻先自尽,幼子恐怖死”李煦的妻儿如何,未见载记,只知道他的子女人口,包括他家仆的家口,二百多名,在苏州变卖,一年之久,无人敢买,送到北京内务府,除路途病亡者男妇幼女三口外,共二百二十七名口,其中有十口是李煦的妇孺,因抄家折产,盐商们纷纷交上积欠,众力助救,狱事清结,总算将十口妇孺还给了他,其余的先由大将军年羹尧挑拣留用后,交与崇文门监督再去“变价”。

曹頫如何雍正三年腊月,年羹尧“赐死”之后,到四年上,苏州织造李煦的后任胡凤翚,和雍正本有“连”“僚婿”之谊其妻年氏与“温肃皇贵妃”为亲姐妹)——因“年党”之祸,回京,吓得全家若干口,同时悬梁自尽来继任的就是上文提过的“高文定公”了。次年正月,得雍正新宠的两淮巡盐噶尔泰,已经来密折献言,说是“访得曹頫年少无才,遇事畏缩”,“臣在京见过数次,人亦平常”云。雍正一呼一应,“御”笔批道“原不成器”“岂止平常而已”也足见“圣心”对他是否喜欢了。

雍正朗吟阁图像

李煦到五年上,因“交通阿其那”而再下“诏狱”,免死流乌喇。紧接着曹桑额也流往乌喇充打牲夫。这时,总管内务府的已然轮到前两江总督查弼纳。此人字石侯,满洲镶蓝旗人,原是雍正的敌对党,被革职后,也是“九链”锁拿来京。这个奴才吓软了骨头,为保狗命,痛哭流涕,向雍正投降,出卖了大批至亲好友,得到雍正“温词”奖赏,明言对他还有“用处”。他在南在北,都是和曹家密切相关的人物,此刻不想又做上内务府总管,曹頫的顶头该管上司。这对曹家的命运利害如何,“不待智者”而可明矣。

话休烦絮。五年腊月,“灶王爷上天言好事”的那日,有旨,命江南总督范时绎封曹頫家产。看来,这大约“连年也不曾好生过的”。随后继任隋赫德查出织造府旁胤交与曹頫的高近六尺的镀金巨铜狮一对——此乃帝王之制才能享用之物,胤却要它何用吓得隋赫德赶紧奏闻。这个事,比起李煦花上几百银子买几个“苏州女子”送与阿其那胤之区区末节,更自不同了些。撤了织差、饬令回京的曹頫,多半也要到“诏狱”中尝尝滋味。可惜档案零落,载记然。单看雍正的保母之子海保,也是织造钦差,乾隆一即位,便也籍家入狱,已到五月炎天,那海老爷还穿着被逮时的狐裘,全亏江苏巡抚徐士林实在不忍,才给拿来葛衣,而总督大人呵斥巡抚,巡抚以请劾力争,说“罪虽重,于律五月不衣袭也——曹頫等在狴犴之中,谅也不会十分舒服。

不过事情有些奇怪的是,曹頫的结局似乎未至与李煦同归的地步。这其间的关系,怕不简单。雍正一登大宝,早年康熙的近侍太监,都一个个投缳自尽一一实在活不得。雍正大约在曹頫身上一时把柄不明,文章难作,便将他交与怡亲王祥“照看”。而雍正亲口说“王子甚疼怜你”。后来小怡亲王弘晓一家人,却偷偷抄写曹雪芹的《石头记》。曹家人和庄亲王禄家也有老关系。再看逮问拿曹頫的总督范时绎,被雍正斥为汉军开国勋臣范文程的“不肖”之裔,说他“在江南任内,居心诈伪,办事瞻徇”,“甚至奸究不法之徒,私相往来,曲为护。”我疑心这话里不无曹家之情在内有人说,范、曹二家本是亲戚。再看隋赫德,得了曹家的财产人口,却去交通老平郡王纳尔素那是胤禵的副手,曾代管大将军印,被雍正圈禁在家的曹寅长婿,有研究者说,隋赫德原来与傅鼐是一个富察氏,也是曹家的亲戚。特别是傅鼐其人,雍正在对待噶尔丹策凌叛乱的事情上不听傅鼐的良言,弄得十分后悔,这才想起还得去请鼐。归自流所的傅鼐,果然在这事上重立大功,不愧为一条英雄好汉,对雍正他敢讲话,对内兄曹寅家的命运,他不会坐视无救。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使曹頫一家得以苦熬到雍正九年、十年上,——这时,朝局家况,竟然又到重开新运的年头。

雍正一朝的政治,以九年十年之际为一分水岭,这一点乾隆早就指明,此刻我们加以察考,确实不诬。那原因就是雍正眼看仇敌略已诛锄,统治已告巩固“名声”可望保全雍正提防曹頫一流,就是生怕“若少乱一步,坏朕名声”),未免“所之既倦”,意兴将阑,而其时宝亲王弘历渐参大计,因此有稍稍收拾之意。青州诗人专门和王渔洋作对的赵执信,不早不晚,单单到雍正十年上,作了一首诗,托言梦见李煦,为之怆然,写下了“三十年中万宾客,岂无一个肯思君”的句子。

王子武画曹雪芹像

好一个“岂无一个肯思君”然而若论诗人本意,应是要说“岂无个敢思君”。非不肯也,是不敢耳。就是赵执信自己,也只是到这时候,才“敢”对李煦一表悼念之怀。这难道只是交游感旧之作中有诗家之政治感怀与意见在焉。

曹家此后的事故,仍然以康、雍、乾三朝交替的政治变局为其关纽至孝无比的雍正,一夺位,就给康熙帝少时计擒的整拜大翻案,还要向他致祭,为之树碑那位大学士张廷玉,为了谨遵“先帝”遗言,死要进太庙,却在乾隆的陛下大大地碰了一鼻子灰。这些陈言往事,一时也叙它不尽。迨到讲清了乾隆初政的情势之后,再来回顾三朝的翻覆变更,必然能看到,在表面事象的深处,有其施政途辙异同的根本问题在。曹雪芹作小说,其反映阶级斗争者义有三重一,书中新的人物、新的思想与老一代封建主义者的矛盾斗争他用“正邪两赋”之人对此作了他的独特的哲学解释):二,书中故事情节的阶级不平、阶级压迫与阶级斗争他用大观园中的人命对此作了形象的表现);三,那就是他也反映了当时的政治斗争阶级斗争的一种形式),在此,也正有他对三朝政争的看法与寓怀跃然于笔墨之间。一条脂批写道“则知[作者]托言写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