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大变局》节选(20)
我们前面说了,殷人流行虐杀活人祭神,而周人的宗教则全然不同。周人的祭祀,并不是要向“天”表示忠心(注1),而更多是展示一种伦理,是对民众的一种安抚与宣传,同时也是他们展示宗法地位、沟通宗族关系、加强政治凝聚力的一个重要手段(注2)。
所以周人与殷人不同,他们一般都不用活人献祭的,甚至连用牲也少得可怜(注3);很可能,周公旦在东征之后对殷商遗民进行了思想教育,甚至取缔了商人大规模人祭的习俗,并消除了关于它的文字记录和历史记忆。所以我们在史书中,从未看到过商人这些杀祭的残忍行径,看来,周朝以后的人已经忘记了商朝的人祭风俗,如果没有考古发现,我们可能永远无法触及上古时代的这种残酷。
但问题是,殷人积习已久,让他们完全放弃这种风俗是不可能的。据考古发现,在殷人集中居住的成周,曾发现一个带有很多人祭坑的殷人铸铜作坊遗址,总共发现了近30具非正常死亡的人骨,还有一些完整的马、羊、狗骨架,以及占卜用过得甲骨。发掘报告推测,“每逢开炉浇铸之前很可能存在有占卜和人祭、牲祭之类的宗教祭祀活动”(注4)。这座铸铜作坊从西周初年开始生产,持续存在半个多世纪,直到大约周穆王时期才被废弃。好在这之后,中原这种人祭现象就几乎绝迹了。
与人祭相比,殷人的人殉风习更加顽固。比如燕国都城琉璃河遗址(位于今北京房山)的西周早期墓葬分为殷人与周人两个区,东面周人墓葬没有殉人,西面殷商遗民的墓葬却几乎每座墓都有一两个殉人。另外,在宋国、晋国,乃至周原附近的“弓鱼”国,都曾发现过殷商遗民的人殉墓葬。但总体特征还是在减少,到西周中后期已几乎全部消失。
这说明,以周公为首的周朝统治者,一直在致力于移风易俗,打击殷人的人祭恶习。然而到了春秋时期,周王室的权威不复存在,各诸侯国的自主性空前增加,那些恐怖宗教的暗黑记忆遂又开始浮出水面,特别是那些与殷商颇有渊源的东夷古族与秦楚等国,似乎又部分恢复了杀死贵族作为人牲或人殉的遗俗(注5)。宋国虽然早就被周公严厉取缔了人祭与人殉的制度,但身为正宗的殷商遗民,他们内心对此一直蠢蠢欲动(注6);所以春秋霸主宋襄公为了感召同为殷人后裔的东夷,居然杀了鄫国国君祭神!
由此可见,宋襄公与齐桓公的称霸理念是有着巨大区别的。齐桓公的称霸策略,是“尊王攘夷”,宋襄公的称霸策略,却是“联夷复商”。宋襄公改变策略,一是前述的地缘与国力的原因,二是殷商遗民的复古情怀与民族优越感作祟,第三则是因为齐桓公去世后齐国霸业轰然倒塌,让宋襄公认为天命既不在周亦不在齐,而恐怕要回到我子姓大商族的手中来。
当然,宋襄公的天命观念与称霸策略,并非所有宋人都认同的,甚至在宋国统治集团中也不乏反对的声音,这里面的代表人物,就是公子目夷。目夷说:“古者六畜不相为用,小事不用大牲,而况敢用人乎?祭祀以为人也。民,神之主也。用人,其谁飨之?齐桓公存三亡国以属诸侯,义士犹曰薄德。今一会而虐二国之君,又用诸淫昏之鬼,将以求霸,不亦难乎?得死为幸!”目夷认为,首先,刑拘诸侯,这是周天子才有的权力,宋襄公爵位再高,也不能僭越;而且,祭祀是给人祈福的,民众才是鬼神的主宰,鬼神又怎么能接受活人的献祭呢,更何况是一国之君?齐桓公那么伟大,各位键盘(竹简)侠还说他德行不够;你宋公想要以此种行为去求取霸业,岂不是太难了吗?这样胡搞,得以善终就算万幸了。
看来宋襄公的复辟市场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大,就连他弟弟公子目夷都不认为殷商的辉煌还会重现,在目夷看来,周人的思想与制度都很好,如今没有复古的必要,大家还是向前看吧!

然而很可惜,执拗的宋襄公对于这些声音根本听不进去,他称霸的雄心与幻想的仁义已熊熊燃烧,无法浇熄,他决定一条道走到黑,不管不顾的继续仁义下去,殊不知他的所谓仁义,不仅已被后人解读成伪善,甚至已被斥责成残暴了。中国历史上残暴的人很多,但像宋襄公这样残暴却自称仁义的人却很少见,于是千年骂言,缕缕不绝,大体认为宋襄公为王莽、岳不群之流,外仁内狠的伪君子尔。
一般说来,传统是一种财富,它给后人提供了办事的丰富经验和教训。但是,倘若这个包袱过重,就会束缚人的手脚,限制了人的进步和发展,宋襄公的残暴就源自此。所以历史中才会出现这种怪现象,有时明显是错误的伤天害理的事情,却还有人以为自己是正确的仁义无比的。
注1:如《左传·庄公三十二年》记载,虢公命太史嚚大肆祭神,太史嚚却表示:“虢其亡乎!吾闻之: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
注2:如《尚书·君奭》载周公曰:“天不可信,我道(治国之道)惟宁王(安王命)德延(延德泽)。”《礼记·祭义》载孔子曰:“(祭祀)教民反古复始,不忘其所由生也。”《荀子·礼论》则曰:“(祭祀)其在君子,以为人道也;其在百姓以为鬼事也。”《左传·桓公六年》载随国贤臣季梁曰:“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国语·楚语下》载楚国贤臣观射父曰:“祀所以昭孝息民,抚国家定百姓也。”《论语·八佾》载孔子曰:“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又曰:“吾不与祭,如不祭。”
注3:如周公营洛邑搞建城典礼,祭天时只杀了两头牛,祭地时只杀了“牛一,羊一,豕一”(《尚书·召诰》);到年底,周成王在洛邑举行迎接新年的祭祀,也只奉献给文王和武王各一头红色的牛(《尚书·洛诰》);反观殷人,则动辄使用几百乃至上千头牺牲,卜辞中甚至有“册(一种杀祭方式)千牛千人”的记载。周公与成王这么做,也是在给成周的殷人现身说法,血腥的人祭宗教应该终结了!
注4:洛阳文物工作队:《1975-1979年洛阳北窑西周铸铜遗址的发掘》,《文物》1981年第7期。
注5:如公元前531年,楚灵王灭蔡国,用蔡国太子献祭岗山之神,遭到楚国贤臣申无宇的批评(《左传·昭公十一年》)。秦国则是从公元前678年秦武公死后开始大量用人殉葬的,一开始就用了66人,后面越用越多,越来越嚣张。甚至到了战国时代,在殷墟以北15公里的邺县民间,仍有将少女奉献给漳河水神的人祭恶俗,好在当时继承周公精神的儒家在魏国朝堂颇为兴盛,邺令西门豹遂果断弄死了这群宗教狂徒,让人祭的恶俗从此在中原彻底绝迹。
注6:继宋襄公行人祭之后,公元前589年,宋襄公的孙子宋文公死后,宋国居然“始用殉”,终于恢复了殷商“用人从葬”的恶俗,从而遭到了当时君子的严厉批评(《左传·成公二年》)。而杀祭鄫子的帮凶、东夷国家邾国在春秋晚期也恢复了人殉制度,如公元前507年邾庄公死后就“葬以车五乘,殉五人”(《左传·定公三年》)。
公众号主笔简介:
朱晖,文史作家,笔名闲乐生,中国古代名将狂热爱好者与研究者,王者荣耀专家团顾问,“凯叔讲故事”历史与文学顾问,新书《这才是真正的诸葛亮》与《春秋大变局:华夏奠基与融合的三百年》已出版,各大平台皆有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