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1190】
过罢白露,老界岭的雨淅沥了半月多,还没有停的意思。忽一日天放晴,太平镇没走的候鸟们,都往山上飞去,我也穿过堰垱沟村,去爬后山。在山上能看到深谷涧溪,山腰有多道明暗瀑布,坳头是这片群山最为巍峨的山体。好玩的地方不仅山水,还有登临坳头,俯视山峦重叠时的凌然,很撩心志。
山下还会遇到㧟竹筐上街卖菜的山婆,山的雄大与人之渺小,落差极为鲜明。山婆爱穿红底黄花绿叶的旗袍,头戴大花帽子,身上的艳丽十分抢眼。因为体胖,竹筐里东西太沉,她总是扭着膀子伸着脖子,一歪一晃的走,近看是人在行走,远看像个花包袱在缓缓滚动。视觉被冲击后,延伸出的美感,便是滋养时辰,一切天地道法,一切磁场同频。
山婆竹筐里装着麻屎菜,山韭菜小白菜与红薯叶。过了白露季,筐里便有了猕猴桃,核桃,五味子,再往后是八月炸,毛票子,天麻类的山货。有时候,在青菜底下压几条白肉段,她说是黄蟮肉,可明眼的城里人仍辨出是蛇剥皮后,剁成的肉段,就摇头摆手地走过路过,连菜筐也不看一眼了。还有人郑重告诉她,蛇是灵长动物,不能逮了吃肉。山婆嘴撇成了柿饼,睖着眼扭头走人。
每当我下来山,见有俩村妇坐村口纳袜底,打招呼叫我坐下凉快。我坐下后,有村妇问:你们城里人知道腿疼病去哪个医院治得好?我问了腿疼的部位,告知她是膝盖软骨受损,嘱她吃上胺基多糖药,在家调理,千万不要去医院。另个村妇问肩周痛的治法,我给她说了偏方,还是不要去医院。这两人按我说的方调治几天都有见轻。我再路过这,村口聚人多了,把病都说给我。我这回普及了腰腿胳膊疼,感冒拉肚子与心脑血管病糖尿病的防治。可我注意到这些对话中,从没见山婆来现身。一问才知道,她忙着弄菜挣钱,落了一身病一脸斑也不治。再遇见山婆时,我注意她筐里由便宜青菜到名贵山货,给城里人提供了不少方便。论吃苦耐劳,比坐村头闲唠者先进多了,那一脸黑斑却是亚健康状。
山里人不喜欢吃山货,城里人专挑山野菜买,这是山婆喜欢城里人的地方,也滋生了她的优越感。青叶菜一块钱一小捆,一筐几十捆,到晌午没卖完,半路上遇见我和邻居,就笃定的说:拿两捆菜吧。我掏出口袋里最小面额的五块钱递过去。山婆说我可没零钱找,下回记着再给你两捆算扯平了。我拎着菜要走,她瓷着脸问:你们城里人懂个屁,乱球说不叫人上医院,有病了就等着灭乎。邻居说:你是收城里人现钱不找零惯了,就看低了我们的智商。
有天下午,我终是看见了山婆的辛苦,她在后山薅麻屎菜,因为肥胖,弯腰不方便,蹲下更不容易,她就坐地上蹭着屁股往前挪。原来我们吃的青菜,都是她马爬地跪薅到的。我心生怜悯,站那与她说话。她说有一回,靠着石头采山韭菜时,肚子下有股凉气,她一看是条鸡蛋粗的蛇,她辨出是无毒的菜花条,就捉回来煮了,一条菜蛇吃两三顿,比鸡肉都香。后来又逮一条,剥皮剁段去卖,就那一回就洗手不干了。往下又蛮声嘟哝几句,可能是用的老界岭方言在发牵骚,我没听清一个字。
城里人的冷落,并没降低她的优越感,为了给颜值加码,她又穿上了大花的旗袍。因来回弯腰扭胯的,旗袍腰缝处绽了线,扯开四指长的口子,肚皮上赘肉微露,她忙得没空遮丑,又继续摇摆行走。她每天太阳升出坳头去摆摊,到晌午能卖十块八块,多的二三十块,就算大数据了。她会去店里买两根香肠,几条炸馍,一条红绿塑料管装的饮料,坐到街口亭子里美滋滋的吃喝。赚多了享受也会升级,去烩面店吃一碗重口味的烩面,然后坐进亭子,见城里人过来就说烩面味道怎样香辣抓口。城里人看见这状态,眼里有一百个不解,话说出来却缓冲了许多,问她咋不回家做饭,吃这些食品。她糗美的说:俺也在享受城里人的高档生活嘛。
这天中午,小雨又开始淅沥,我和邻居下来山进到亭子里躲雨。山婆拿着香肠和红绿水在吃喝,还朝高处举举,炫道:看我这生活,高级不?我们离她一米外坐下,邻居还没坐好就用手扇,我也嗅到怪味,很快辨出是山婆的口臭。我这才去看她的脸,一脸斑晕加色素沉着,内里得积存多少污浊毒素,才能将这么重的黑褐色透过体表呈于颜面。我想到她的不容易与认知障碍,想利用这难得的雨中邂逅,给她讲下高营养的马屎菜里,维生素与矿物质的价值,比香肠与塑料水相差天上地下,十根香肠也比不过一把山野菜的营养,用马屎菜换垃圾食品吃,太不划算了。
可我们坐好后,山婆就斜着眼看过来,说:你俩把筐里的菜拿完吧。邻居起身就走,一溜小跑步进了雨中。我正在愣怔,山婆说:你今儿必须得给我买走几捆。
我说:今儿不说菜,我们闲聊会儿。
她盯着我腿上牛仔裤角的泥沙,问:下雨天你们上山弄啥去哩?

我说:跑着玩呢。
在山上碰见长虫没有,大头有毒的那种?
没碰见。
她不屑的问:你穿这粗布裤子,是娃儿还是闺女打下来的?
我说:我自己买的,这棉布料,爬野山耐磨。
瞎搭你是个城里人,穿这么土气,你识字儿不识?
识字?识得不多,够用了。
识得字儿就能认吊牌价,咋不去超市买高档货,你看我这裙子吊牌三百多,活动价六十块,你穿过这么贵的裙子吗?
我这才听懂她问我认字儿的原因,我说:在城里真没见谁穿过六十块的裙子,却见过六七八百的蚕丝裙。后半句我没说出来,是不想推翻她对我的认知设限,产生黑白对抗,凭她荒蛮的强势,准是赢家。隔着城市山乡的差距,我想做一回文化扶贫的计划,看来不好实现了。山婆不只是认知障碍,而是认知失调症,对知性与常识都误在盲区,才造成整天辛劳白忙。我想等她说完了,把话语权留条缝,让我也说几句。我会压缩话语长度拧出密度,只说说麻屎菜的营养成份再告诉她胖身材穿紧身旗袍会影响血液循环便宜的化纤布料贴身穿会起静电破坏肌肤健康影响体内磁场。
可她仍在密不透风地唠叨,我想输出的话,一句也没机会说。她好像看出我有话要说,语速还加快了:我说你们城里人不知道山里有毒蛇,有野猪,长鼻子乱拱,碰见生人拱倒地上咬住腿,头一摆,腿嘎一声就断球了。过去还有红眼狼咬过羊娃,你们屁都不懂,也不学着认个字儿,跟个萌学娃样的上山瞎球跑。说到优越时,她满脸愤青,口气里还带出戾气。对话的鸿沟更宽了,我有点懵圈,在城里多回讲文学课,下乡讲医学,此时听她训话,陌生感陡升。看看雨下小了,我想走,却没站起身,脑回路不时断电,好像心智与灵感都不在场,都被这紊乱的信息封了印。我很快反转了思路,打断了她,说:我买两捆菜吧。心想这样总能讨到个说话时机。谁知她接了钱交了菜,就走了人。
亭子空了,我泥磨半天才回过神来, 也恢复了旁观者的冷定。以路人甲的视角看她,便想起小松鼠们为争松仔吃咬架,小鸟为争吃栗子吵得不可开交。山婆裸示的也是动物本能,幼态状,她暴露出的毛糙,这也是城里人异化掉的原始性情。如果以文学角度看,把这人性结构放进小说,应用什么故事情节来匹配,又能折射出时代的什么。回想写小说的生涯,我还真没写过像她这样的畸异,今天她上的这一课,很值得我倾听。但我还是不想用强大的文学批判,来覆盖她的小性。她只是没卖掉两把青菜,发了点脾气,使性子用力过猛。她的错,是在把我当成一则游戏里的角色把控着,而我很快从她的人设里跳出来,作了观察者,她始终都没有感知到,甚至永远。
山下雨后的小溪,在石板上淙淙流转,溪旁草木们都活泛的摇曳着。自然界之所以温厚辽阔,是能容万类物竞天择,让树做树,让草做草,让流水自己流。
作 者 简 介
张天敏,鲁迅文学院作家班毕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邓州市作协主席,南阳市第三、四届人大代表。著有长篇小说《女人桥》、长篇历史小说《张仲景》、长篇网络小说《情人山庄》,最新出版六十万字长篇小说《张仲景传》。小说集《半醒》,散文集《流年》《逝梦的河》,发表出版作品近五百万字,全部作品被中国现代文学馆及各大院校馆藏,其个人资料由中国作协编入百度百科,并录入《中国作家词典》《河南作家词典》《南阳文化名人》《南阳文化丛书》《南阳作家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