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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突围亲历记-3
比黄连还苦的人
不久敌人主力到武当山一带去了,分区决定在歇马河一带开展工作,先锋、独立两个支队,各抽一个连掩护工作组开展群众工作,建立政权,其余部队机动打击敌人。政治部的同志立即开始了访贫问苦,宣传群众、组织群众的工作。
鄂西北的群众痛苦极了,我到过许多地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贫穷的情景。住房随时有倒塌的危险,吃的是少量的玉米渣煮树叶,煮一次吃几餐。穿着破烂得无法形容,衣服能遮体的很少很少,大多数是旧布条和发黑的棉絮在身上挂着,连妇女也是如此,一家人聚在火堆旁烤火。一张张长年不洗黑黄的脸上,有厚厚的一层泥垢,脖子上吊着大大的瘤子,讲话沙哑低沉,一句话要反复几遍,才能懂得他的意思。不要说几位女同志,就是男同志都怕与他们接触。为此召开了几次会议,唤起对贫苦的阶级兄弟姐妹的同情心,提出三不怕:不怕脏、不怕苦、不怕群众不懂我们的话,要用革命道理唤醒群众,起来打倒地主恶霸闹翻身。
访问了许多家,开始群众害怕,不敢接近我们,我们就帮助扫院子,抱小孩子,给小孩子洗脸。女同志们帮助缝补衣裤,教小孩学话唱歌,逗孩子玩耍,俗话说:“孩子是心头肉”,它最能触动人的心灵,经过多次的工作,大人们慢慢的与我们接近了。一位老人用沙哑的声音问:“你们是什么队伍?”当告诉他,我们是红军,贺龙领导的红军回来了。老人惊奇的望着我们,眼睛里闪着亮亮的光说:“真的?!”
我说:“真的。我们都是你的孩子,难道还能骗老人吗?”老人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妇女们也跪在地上磕头。许多同志哭了,几位女同志连忙把妇女们拉起来,这个场面真是感动人哪!旷副政委听说后非常高兴地说:“你们第一步工作是成功的,可以看出群众多么盼望着红军来拯救他们,多么盼望着闹革命呀!”
群众没日没夜的向我们倾吐苦水。民间流传着许多歌谣、顺口溜,描述劳动人民的痛苦和对地主的仇恨。
“人说黄连苦,我比黄连苦十分。”
“炭黑,黑不过地主的心。天大,大不过地主的嘴。”
“家有五口一斗田,世世代代受熬煎,卖了男娃卖女娃,过年再卖一斗田;家有五口房一间,东西南北透风寒,烤火有柴无火点,冻死全家上西天。”
“人人有父母,只我孤儿怜。抬头喊青天,青天无有边,只有泪涟涟,死了心不甘,拿起刀和镰,亡命与鬼干!”……
类似这样的歌谣多得很,有的长达数十句。我与陈祖武同志搜集了不少,陈讲:“将来解放了把它整理成册。”
在访问中遇到了一个铁矿工人,看上去已老态龙钟了,实际才三十多岁。他是被地主剥掉几层皮的人,受尽了人间苦。他从十五岁开始背矿石,每天累得死去活来,两肩溃烂的浓血沾满了衣服。遍体伤痕,血渍斑斑。身躯弯得像张弓,下肢是严重的罗圈腿,人已成了畸型。他说:“实在太累了,就躺在地上让监工打,打死了,罪也就受够了。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同志们热泪泉涌,陈祖武痛哭失声:“人间如此不平,不革命怎能打碎人间地狱!……”铁矿工人也呜呜的哭了起来,可是没有-滴眼泪,多年的悲痛,使他的眼泪已经枯竭了。
访贫过程中,常常不能返回政治部住地,天黑了就住在群众家里。好心的群众让房让床给我们,他们属在地上或烤火度夜。许多群众的被褥是一团团旧得发黑发臭的烂棉絮,用绳子串联着,一个疙瘩虱子,群众说:“三两棉花,半斤虱,肚子饿了,虱充饿。活着不如死了好,免得遍身虱子咬!”这是真实的写照。我们并不怕虱子,谁身上都有数不清的虱子,可是没有想到虱子成堆。
第二天早晨人们互相拍打着虱子开玩笑,“虱子昨夜打牙祭了,八成把我们当成唐僧了,狠狠的吃了顿,可以长生不老了。”“女同胞皮白嫩肉,吃起来又香又甜。”小禾彬说:“这怕什么,唐僧取经又过了—关!”群众不好意思的道歉:“我们命不好,让同志们受罪!”大家忙用解放区的事实,解除他们“命”不好的迷信悲观思想。用地主天天做坏事,劳动人民天天受苦的事实,唤起了他们斗争的热情。群众真是天生的革命者, 只要打破了糊涂观念,提高了阶级觉悟,他们就像干柴烈火熊熊的燃烧起来了。群众在酝酿着成立农会和民兵组织。大家为取得这样的成绩而高兴。

有一天吃过早饭后,照例去访问群众,谁知道竟看不到一个壮年人,遇到的都是妇女小孩,而且对我们敬而远之,昨天的热情,变成了冷漠,真是时间只一夜,似过几千年,情况完全变了。旷副政委说:“数万敌人前来围剿一军分区,敌人通过保甲放风:‘勾结赤匪的格杀勿论’,群众自然不敢接近你们。抓紧时间到各塆子去宣传:敌人在这里占不长,我们是不走的,有人胆敢杀害群众,我们要为群众报仇,共产党说话是算数的,然后回到分区来,今后要集中行动。”大家照此办理,回到分区,我参加了关于今后行动的会议。会议总的估计,今后行动会更加困难,方针是集中行动,避开敌人,保存和发展力量,相机消灭小股敌人,加强宣传工作,深入群众,迎接胜利。
为了传达会议精神,在山坡上开了动员大会,邹毕兆司令员做了传达。张谦光政委讲话,对争取胜利的条件做了有力的说明,部队的情绪是高涨的。为了避开敌人,部队向四川边界运动。
在竹溪县农村见到一种凄惨的情景,许多群众双手残废。一个个手指短小粗厚没有指甲。原来这里盛产黄连木耳。黄连种在山坡上,木耳是砍木头架在背荫的山坡上,黑木耳可以当年受益,架一次木头,可以连收数年。白木耳须要一种专门的栗树,架一次木头,只能收一次白木耳,从这里找到了白木耳比黑木耳贵的原因:花的劳动多。
黄连要三年以后收,种黄连不能松土锄草,所以土质是很坚硬的。收黄连的时候,地主为了使黄连不破损,不准工具挖,要用手从地里挖出来,双手就是这样残废的,歌谣说:“娘生十指连着心,黄连苦水泡全身,狠心老财个个死、娃子日夜孝娘亲。”
有穷入就有富人,有极穷的人,就有暴富的人。山区地主老时的生活,与贫苦群众真有天壤之别。在九道梁河的白河口,有一家地主住在一个树木葱郁、翠竹满山的山凹内,在群众的引导下,我们拂晓到达该地。侦察员上前敲门,只听得院内群狗汪汪狂叫,房子上出现数人。手持步枪、驳壳枪气势汹汹地问:“干什么的?!”当看到宅外黑压压的部队,声音才变得惊慌起来:“长官稍候,就来开门。”
院门打开了,一群人拥簇着一个肥头肥脑、穿着缎子皮袄的老年人,威严地问:“弟兄们从哪里来?”侦察队的燕治华同志说:“老子们队天上来!”一下子闯了进去。老年人问:“弟兄们是哪一部分,犬子在国军任职……”我讽刺地说:“你儿子在蒋匪军,正好是我们的对头!燕指导员把他们赶到屋里去,看起来!”鄂西北腊月的拂晓真是够冷的,可是老家伙额头渗出了汗珠。分区首长们住进了宽大的房子。电台的同志们忙着架天线。刘彬副司令员布置警戒后,一进院子就高声说:“好哇!今天住上老财的房子了,叫老地主到马栅去,也让他体验体验生活!”又对参谋说,“叫大家杀猪吃,我们喝两杯!”
我和乐祖武在院子里转悠,这个地主的厅院真不简单,石墙有三尺厚,有垛口和枪眼,简直是一座小城堡。漆红的圆柱,雕刻着吉样图案的走廊,弯弯曲曲的联贯着幢幢房屋。正房高大,屋顶是绿黄的疏璃瓦,造型酷似于王宫贵族的府邸。可是当你进到屋内,就身处洋式生活之中了,沙发、留声机、挂钟样样俱全。后院是长工住房、牲口棚和仓库。仓库的粮食难以计数,数间宽阔的房子,装满了各种油类、肉类,干腊肉像木柴一样,整齐的垒在墙边、一堆堆黑红油亮,显然是用松柏枝熏过的,还有野猪肉、豹子肉等等。
管理员正在给各单位发腊肉,一位司务长问,“给我连多少?”管理员开玩笑说:“一人一小块。”其实一块起码有三四斤重。人们嘻嘻哈哈的捡着肉,回连叫人来抬肉。有人说:“成年成月的吃不上肉,肉太多了,又犯愁!”“怪不得老百姓吃不上肉,肉都被这些王八蛋吃了!”许多缸里是油,炊事员的油桶装满了,司务长动员战士们用水壶装。
旷副政委来了,他叫人通知各连指导员来开会。我问:“什么事?”旷答: “让大家注意一些问题。”开会的人到齐了,旷说:“开个短会,大家注意几件事。一、各连拿了许多肉,不要浪费,可以送给附近群众一些。二、不要吃太多,长期没有吃肉,吃多了会生病的,要讲清楚,哪个连有拉肚子的可不行。一些人笑了,旷说:“不要笑,没有肉吃,要做思想工作,肉多了,也要做思想工作。三、吃油要注意,不要把桐油当菜油吃了,长征的时候,在贵州一个老财使坏,把桐油给一个连队吃了,结果人人泄肚子。行军一开始,就有人接二连三的报告要大便,以后不报告了,因为连长、指导员也在拉稀,这个连丧失了战斗力。后来人们管这个连叫‘拉稀连’,连长叫拉稀连长,这是一次很严重的教训。四、大家参观一下地主的住宅,对部队进行阶级教育,提高对地主阶级的仇恨。”旷讲完后,大家高高兴兴的回去了。
张政委、旷、吴副政委把房主找来谈话,我与陈秘书、保卫干事参加。旷要他把抢支子弹交出来,并交五千银元。
地主老奸巨滑:“枪有两支可以交出,钱在下尽力而为。”张政委说:“如果不老实,要抄你的家,发动群众把家产全部分掉,何去何从你自己可以选择!”老地主:“是、是、是”的退了出去,大家爽朗的笑了起来。
当天晚上,地主家灯火通明,哭闹声不绝于耳。哨兵屡次制止无效,直到哨兵吼道:“再闹给你颗手弹!”哭闹声才骤然停止。第二天送来了两支手枪,五支步枪,其中两支还是坏的,还有银元两百,钞票三千。刘副司令员大发牌气,把票子打在地主身上:“你这是哄小孩买糖吃,不给你点厉害是不行的!”老地主慌作一团:“长官息怒!长官息怒!老朽再去想办法……”不一会抬来了两箱银元,数百发子弹,银元上长满了绿锈。为了搞光他的枪支,派部队进行搜查。在搜查中,得知老地主已经派人给蒋匪军送信去了,以此为由,把老地主和他儿子关了起来。夜晚离开的时候,带他们一同上路,在山沟里把二人处决了。
大家觉得对这家搞得太轻,张政委解释说:“现在国共仍在谈判,又打又谈,谈谈打打。在新区不宜搞土改,咱站不住,分了田地也是假的,分了浮财群众也得送回去,群众还要吃亏受罪。可以暂时不搞打土豪分田地,但是部队用主要靠他们,如果是恶霸地主我们还是要惩办!”
行军前很忙了一阵子,把银元钞票分给机关和部队,干部每人带三十元、五十元不等,三元一垒用白布缝成米袋式,背在身上。队列里增加了新的点缀,再加上一条条的肉,生活暂时有了保障,部队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