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回阳漫梁看姥娘姥爷
姥爷是2004年去世的,姥娘是2014年离开我们的,自他们相继离开以后,十几年的时间,再也没有机会回到阳漫梁了。
我关于童年所有美好的记忆,都在阳漫梁,如同萧红笔下祖父的园子一样,那是个野蛮生长的地方,野草也罢,庄稼也罢,人也罢,在贫瘠的黄土地上倔强、努力、尽最大自由地生长。
农人们弯腰劳作,老了以后,腰都佝偻着,夏天坐在荫凉里,冬天坐在暖阳里……七七八八地聊着。村庄不大,各种事情都会发生,好的,坏的,狗血的,不论大小,有人的地方就有事儿,所以,记忆里的阳漫梁,总是跟这村庄的名字一样,热气腾腾。
女墙,斜斜的光,透过女墙到了院子里,追逐着影子跳格子玩,是生活的日常,一边跳一边听姥娘唠叨:囡囡(河曲话读nounou)慢点跳,女子家,不能太用力……就在这唠叨里,只要是出点力气的活,姥娘什么也不让我做。村庄里有个碾子,有人家給驴子蒙了眼睛,拉碾子碾粮食,我看着稀罕,跟在驴子后面跟驴子一起推碾子,姥娘回家就责怪我,也暗戳戳责怪让我推碾子的人家,怎么能让小娃娃干这样的活。就好像人家征用我一样,完全不管这是我出于想玩的意愿。
现在看去,满眼荒草,草木茂盛处,便是行人稀少处,姥爷在的时候,这个场院靠墙的地方种着高高大大的向日葵,一到这个季节,葵花昂扬挺拔,一副欣欣向荣的模样,哪有这么多杂草。

那些年,因为长大了需要去跟着爸妈念书,经常被抓回父母身边,离开亲爱的姥娘。每次回到阳漫梁,只要一走到楼楼家那个地方就能看到这个大门洞,一看到大门洞,就一边喊姥娘姥娘,一边使劲跑,三下两下就跑过场院跑到了大门口。有时候姥娘姥爷不在家,就把大门洞下面的椽子一根根取开,从门下面钻进去,等姥娘姥爷回来;有时候坐在大门旁边的门墩上坐着等;有时候爬到那棵巨大的海红果树上坐着等……

夏天的大门洞,是个好所在。荫凉凉的,每顿饭都可以坐在门洞里解决。早晨,姥娘做出来酸粥,姥爷和舅舅就端着碗,放点菜,蹲在大门口吃,舅舅总是把酸粥刮得圆圆的,我很羡慕这技术,但是做不到。姥娘担心我就着凉风吃饭肚子疼,就不让我跟他们一起吃,要在小饭桌吃,我也很羡慕舅舅能在大门洞吃饭。
门洞的墙上,在特殊年代,被征用过,写了好多语录。

大门洞正对着,有两棵双生树,应该是同一年种下的,大小一样,那一年,村里的女人们在姥爷的场面上干活,弄榆皮面,用树皮加工成粉,添加在豆面里增加韧性。
我为了减轻她们的负担,就开始剥这棵树的皮,赶姥爷发现的时候,一棵树的树皮已经被我剥去好多了,机智的姥爷赶紧制止了我。印象中,姥爷就说,这个蔫娃娃,榆皮面用的是榆树皮,这是果树。
没什么高头理论也没打骂责怪,就是这样告诉了一下。那棵树,就这么委屈巴巴的,谁也没人管,长到现在,它旁边的双生兄弟已经死了,它还立在这里,粗壮了不少,但是,剥掉的树皮,到底是没有再生出来。这次看到它,已经老的被周围的松树遮蔽得看不到当年那英挺硕大的树冠了,对它的伤害也已经是四十多年的事情了,我抱着它轻抚,为自己的无知差点害死它而愧疚不已。也为姥爷当时就说一句“娃娃省不得”的宽厚而不断反思我们今天的睚眦必纠的教育……
姥爷姥娘这个院落,座北的房子,八十年了,要不是因为他们的离开,这房子再用八十年应该也没问题。他们在世的时候,房檐上每年都有小燕子来,院子里是姥娘养的鸡们,花台上有韭菜,院子里种着山丹丹花,大丽花,还有黄瓜,茄子,西红柿……有时候,夜里还会有黄鼠狼来骚扰鸡们。鸡窝一阵骚乱,姥爷就出来赶黄鼠狼。
十几年的时间,足以让房屋颓圮,院落长满荒草了。但是,不论如何,这个院子里每一方寸发生的故事,有过的欢乐……在进入院子的瞬间,都被唤醒,活泼泼地奔涌而来,漫溢在我的身体里。
院子的东边是场院,通往外面的道路。西边是邻居院落,是奇汉大姥娘家,每次有分享的好物,姥娘就让我隔墙喊大姥娘,从墙上就可以递过去了。农家的分享,不外乎就是一把新鲜的菜,新炊的稀罕饭食等,就在这分享中,我成了个什么都要拿出来分享给客人的人,家里中午剩了点捞饭,下午来了串门的,我也会给人家抓一把。
西边的房屋,在我小时候既是夏天的灶间,又是库房,里面有个通到房顶的大板仓,是用来储存粮食的,特殊年代,这个板仓被生产队征用,存放生产队的粮食,也给家里带来不少麻烦,我看到这个板仓的时候,它就伫立在那里,已经失去了板仓的功能,姥爷姥娘的粮食,不放在这个庞然怪物里了。
这个房间里的大大小小的瓮是姥爷去瓷窑沟拉炭买回来的,纸笸箩、纸瓮,是姥娘一个个做出来的,我也参与了,先把纸泡成纸浆,再根据需要的形状,把纸浆抹在模型上,干了后脱下来,糊上糊窗纸,晾干了就可以了。用来盛放各种面粉,特别好。红柳条编的大小筐,都是姥爷一到秋天割来红柳条,一个个编成的。还有大小箅子,是姥娘缝制的。姥娘是个小个子,手特别巧,绣花,裁衣,捏花馍馍,擀豆面,做豆腐,腌菜,做醋,编筐子,缝箅子……是生活的行家里手;姥爷会唱山曲子,会吹笛子,两手一合,大拇指骨节隆起处,就能吹出布谷鸟的叫声,还会干各种农活,村子里很多果树都是姥爷嫁接出来的,阳漫梁的春天,就是个花果山,大果子最多也最地道,哪一年哪棵树开园,哪棵树小年,哪棵树品种如何,姥爷很清楚。院子里还种着桃树,鸭梨树,苹果树,海红树,宾果树……地里种着各种作物,玉米,糜子,谷子,土豆,豌豆,红小豆,绿豆,芝麻,洋山药,还有香瓜,西瓜……林下种什么,套种什么,姥爷都很清楚。一到春天,沤好的粪肥,装满一车又一车,姥爷就去送粪了,一个夏天,在地里锄地,胳膊晒得黝黑黑的,蜕皮蜕的,根本不懂那其实是晒伤了。秋天,摘果子,卖果子,一筐筐的果子,从山坡上拿回来,有的地方可以用驴车,有的地方驴车走不到,就要人力。还有刨土豆,一颗颗土豆用镢子从地里挖出来,再一颗颗捡到麻袋里,拿回家,入地窖,每一道工序,都需要很大的力气。现在想来,农家挣一口生活,太艰难了。阳漫梁是个缺水的地方,喝水,靠上天赏赐的雨水,冬天,下雪,我小时候,经常下很大的雪,姥爷就把上面的那层雪扫起来,堆成一堆,过几天,稍微化一化,再冻一冻,就成了一个冰砣,姥爷就把这冰砣扛回家,放在水井里……冬日里,也闲不下来的。一年四季,为了积累更多的粪肥,每天早早地就要去捡动物粪便。
所以,对于现在的各种自媒体动辄美化农家劳动,遮蔽了农活的艰辛,让人觉得农家生活很田园,很淳朴,很美好……一说起乡下人家,就是田园牧歌式的浪漫和美好,完全忽略了农家一年四季付出艰辛劳动,还有可能颗粒无收的艰难。我觉得这是真是对天下农人的羞辱,对没有尽力生活过的人的愚弄。
我的姥爷姥娘,他们就像神仙一样,会干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农活,他们一刻也不停地干活,所以,我的饭碗里,永远都有纯白的馍馍,干净的米饭,是不是还会有肉,白糖,水果糖,饼干……在物质匮乏的七十年代,我的童年里,我从来没有匮乏感。
但是,在我稍微有点能力回报他们时,他们就已经离开我这么多年。
这是姥爷生前种下的宾果树,果真是多子折枝了,这里是折断。
这是老海红树繁殖出来的小海红树,因为没人管理,长得蓬蓬勃勃,野性十足,但对于结果这个事情,它们很陌生。
十多年以后,我终于又回到阳漫梁,看望我生活过的院落,看望我长眠于此的姥爷姥娘。在遥远的天国里,我无所不能的姥爷姥娘,一定真的如神仙一般,俯身看他们亲手养大的外孙女,回来看望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