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永恒的仿佛无解、信仰者争论不休又坚定的一定要予以回答的问题:既然有上帝,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恶?上帝对此究竟又做了些什么?
这种恶的存在不单单是一个神学问题,更是一个有关人性本质的现实问题。
阿舍尔医生小时候经历的故事让他切身体会到了后者。有一个懒汉神父,喜欢吹牛,粘酒就醉,还总在阿舍尔母亲的酒馆赊账。终于有一天,家人不再给他赊账,这可狠狠伤了他的自尊,他决定要报复。
阿舍尔的父亲经常从偷猎者手里买非法狼皮。一天夜里,一位猎人扛来一头袋装的死狼要卖给他,父亲没有打开查验就付了钱。不久,卫兵冲了进来,袋子打开后,装的却是一个人。“东正教的神父指控阿舍尔的父亲亲手谋杀了那个人,要用他身上的血做无酵饼——犹太人经常受到这种指控。大家都绝望了,但阿舍尔的父亲,这个在最深沉的黑暗中仍崇拜着光亮的人,哪怕备受折磨也不认罪,他提请审问猎人。刚开始猎人抵赖,但一经拷打便承认,他在水里发现一具溺尸,带到了神父那儿,准备埋了这个可怜的家伙。神父却让他把尸体丢给犹太人,于是猎人就这么干了。他在法庭挨了鞭子。阿舍尔的父亲获得了自由,而神父什么事都没有。”
“从这件事阿舍尔学会了——人需要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比别人好。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人比自己惨。”所以有一句话是那么说的,人们大致上也希望别人幸福,但那个别人最好没有自己幸福,否则人们就会不但怀疑,甚至要嫉妒、谩骂、排挤、诋毁他,直到他降低到不如自己的水平——“为富不仁”,“无商不奸”,“假正经”,“道貌岸然”,就是这种心态下所给出的理由——然后人们又会捡拾起已经显得油腻腻的道德感,给予对方与其身份相配的同情。
“谁更惨,谁更好,取决于很多偶然的特征。那些浅色眼睛的人认为自己比深色眼睛的人更高贵,而深色眼睛的人藐视浅色眼睛。住在森林旁边的人认为自己比住在池塘边的人强,反之亦如此。农民看不起犹太人,而犹太人看不起农民。城里人觉得自己好过乡下人,但乡下人认为城里人更糟糕。”
正如汉族人和少数民族都同等程度的看不起对方,前者是奸诈、虚伪的代名词,后者又仿佛不会脱离愚钝、落后、迷信的怪圈。正如首都人看不起外地人,上海人看不起非上海人,香港人以为内陆人都不懂得秩序、公德这些东西的确切含义。相同的是,每个人都有一种妄想,以为自己要比他人强大和高贵;就算现实戳破了这种与真理相悖的肥皂泡,他们也不会承认,而是会忽略这个现实,以便妄想能够合理地持续下去。
“这难道不是人类世界的纽带吗?是否我们对其他人的需要就在于,我们比他们优越能让我们获得快乐?神奇的是,哪怕那些’看起来’最丢脸的人也能找到莫名其妙的快乐,因为已经没有什么能比他们更糟,于是乎他们又高人一等了。”

克尔凯郭尔说,在审美的和伦理的生活之上,一定还有一种宗教的生活。这或许表明,要寻找现实之恶的解药,必须从宗教那里入手,即使得不到答案,至少会获得线索。
一条略显诡异的线索就是在几乎所有信仰者当中都曾经自问以及问及他人的问题,它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通过伊万之口提出,在这里则通过一个卡巴拉学者问向巴谢托。前者首先设置了一个陷阱,问后者“他是否相信世界就是上帝的流溢”,巴谢托高兴地赞同道:“是啊,整个世界就是上帝。”“’那邪恶呢?’那个人故意狡猾地问。‘邪恶也是上帝。’巴谢托平静沉稳地回答,但在场的人们开始纷纷低声议论,于是有些在场的拉比和神职人员开始起来反驳他。这里所有的讨论都引发了激烈的反应——人们推倒椅子,大声哭喊,尖声乱叫,撕拽头发。我多次成为这些讨论的见证者。我的血也直往脑子上涌,怎么会是这样?”
我们就像纳赫曼以及几乎所有人一样不愿意相信“邪恶也是上帝”,因为仿佛“饥饿与身体的创伤,对动物的宰杀和因为瘟疫成排摆放的幼童的死尸”——这些现实好像进一步说明了一个事实,“上帝根本没把我们当回事”。
巴谢托是这样解释的:“关于邪恶的秘密,是唯一一个上帝并不强迫我们去信仰,而是让我们思考的问题。”于是就存在两类人。一类是内在视野非常锐利,同时能够感受到世界极其细微的变化的人,“(他们)能看到火花掉落在什么地方,他们能在最不可能的地方看到火星的闪光。那个地方越糟糕,星星之火的光就越猛烈地闪烁,强烈地闪耀,其光就越发炙热和纯洁”。一类是没有那种感知能力的人,他们只有五个感官,“并将整个世界托付给这些感官”,因而对于恶的问题,他们把过错统统归之于上帝,于是就卸下了重负,相比而言,第一类人坚信上帝希望我们背负起恶的重负。
在有关巴谢托教导的另一个故事中,一个年龄最大的小伙子突然大声哭泣,他羞愧地承认在诵读《舍玛》的时候,想起了耶稣,于是他就对耶稣说了这些祷词。这是可怕的对犹太信仰的亵渎,成为异教徒的危险的诱因。“但巴谢托只是悲哀地点点头,然后以言简意赅的方式给我们做了解释,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那个男孩儿每天都会经过某个基督教小教堂,在那里他看到了耶稣。当一个人长时间地看着什么,或者经常看到什么时,那个画面就会出现在他的眼睛和头脑中,宛如碱液浸入一样。如果一个人的头脑需要圣洁,它就会到处寻觅圣洁,就像生长在山洞中的植物向着光攀缘,即使是最微弱的光,它也不会放弃。这是个很好的解释。”
因此即使存在恶的诱因或恶的现实都不是最可怕的事情,可怕的是头脑中污泥丛生,暗流涌动,容不下或不愿容下一点圣洁之光,只有它才能驱散世间的黑暗,或者即使不能驱散,它至少保证了可能性。(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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