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史之乱不论从哪个角度讲都是中华文明的转折。
隋唐军功二代的风光一生
宋代之前,比较强盛的中原王朝从开国到立国的100多年时间会不断涌现累世公侯的军功贵族。
隋唐时期的关中军功贵族子弟的一生很可能是这样的。
他从小练习弓马骑射,学习兵法韬略(《孙子兵法》等)。他的身边可能还有来自突厥、高句丽的降将或部曲,传授他实际的战场技艺。
贵族的日常《狩猎出行图》
凭借父祖的官阶和勋位,他无需像寒门子弟一样苦读科举,而是通过 “门荫” 制度,早早获得了入仕资格。
他的第一个官职很可能是某个卫府的侍卫官,例如千牛备身或备身左右。这是一个清贵且亲近皇帝的职位,更能与未来的权力核心(其他贵族子弟)建立深厚的“同年”之谊。
年纪轻轻上阵杀敌
在父亲的老部下身边担任一段时间僚属后,他被派往边疆,担任节度使麾下的判官、参军或一个中级镇将。在这里他真正开始接触实际的军务、边防和行政管理。
在唐玄宗开元盛世(8世纪上半叶),帝国在西北(对吐蕃、突厥)、东北(对契丹、奚)进行着频繁的战争。
他可能会被调往安西都护府(西域)、陇右(对抗吐蕃)或朔方节度使(对抗突厥)麾下,担任一名军使或子总管,统领数千人马,参与了数次大战。
如果职业生涯比较顺遂,最后晋升为都护府副都护,成为一方大员,掌管数个州的军事,或调回中央,在十六卫中担任将军,如左武卫将军。
回到长安的他拥有豪华的宅邸,会在闲暇热衷于当时最时髦的活动如马球,狩猎。
马球
最典型的例子就如玄宗时期的四镇节度使王忠嗣。
王忠嗣的父亲在玄宗朝初期与吐蕃的战斗中牺牲,他很小就被玄宗收养,青少年时期在皇家长大与后来的太子李亨是玩伴。
刚成年就被封为潞州(山西北部)别驾,经常带着轻随出塞砍突厥人,把皇帝都惊到而担心他的安全。稍年长一些王忠嗣前往河西战区历练,初入战场后经常以一敌百,还大破阅兵的吐蕃赞普,官职越来越高。
四镇节度使
最后统领河西、朔方、河东唐军,用计策灭亡了后突厥汗国。
这样潇洒的人生轨迹,在唐之后的历史记载中就很少见了。虽然宋明清的开国一代往往也都是武力爆表的军功集团,但是像唐代那样,开国百年后还大批量涌现军事贵族几乎没有了。除了蒙古人和清代的满洲集团,大部分王朝开国1、2代人后就会进入以文制武德的节奏。
唐代以后上述的军功集团为何不能持续,只能在王朝开国初才能闪耀一时?
大唐开边的另一面,只想打仗的边塞军功集团
上面说的王忠嗣是根正苗红、忠心报国的军功二代。但是唐代的北疆还有大量中低层依靠开边获得收入和荣誉的人。他们大部分没有长安的硬关系,人生唯一的工作就是在边疆杀敌,快意人生。
他们才是军功集团的主体,这个主体的分裂和失控不但造成了安史之乱,还让日后的中国治理不可逆的走向了以文制武。
安史之乱,不论从哪个角度分析都是古代中国历史的大转折
从陇右、河西与吐蕃交战的河谷、越过山西代北的草原,跨过卢龙道来到塞外重镇的营州(今朝阳)。大唐北疆几千公里战线到处是渴望军功,渴望封侯拜相的男子。
遍布烽燧的边疆
安史之乱向上追溯200年,北魏六镇起义时,六镇的鲜卑汉族豪杰就纷纷南下。幽州等地就一直浸染着北方游牧民族的风气。
唐帝国北部一直有胡汉杂居的历史,河北、山西的边塞自隋末就不断地进行战争。征高句丽,契丹、奚和武周的战争,突厥人的侵扰。这些战争让胡人那套崇尚绝对武力的风气,和草原部落权利传承的规则慢慢变成了民间主流。
唐初征伐高句丽
当然契丹、靺鞨、突厥的不少贵族后代接收了中原的礼仪又保持了游牧民族的勇悍,比如李光弼、黑齿常之、李宝玉等名将,这些人精神层面臣服中原礼仪,对大唐以死报国。
从军是当时边疆不少人唯一的出路
但底层大量的胡人、汉人则完全适应了边地的丛林法则,礼义廉耻对于边地讨生活的人来说是天方夜谭。忠君爱国更是扯淡,安史之乱的领导者安禄山和史思明就是自小在营州城(朝阳)胡汉杂居血腥打斗底层中混出来的能人。后期两人先后被更有野心的儿子杀掉,这个结局在草原地区也是父子继承的常态。
安禄山
安史之乱200年后,已经事实独立了200年的河北藩镇中。成德军节度使安重荣就说出了上了中学历史教科书的话——“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
现存的唐朝史料很少记载军功贵族们生活细节,比如安史之乱的叛军首领史思明我们能知道的只是他有两个妻子,并和自己的儿子史朝义关系不好。
死在叛将安守忠、崔乾佑手下的唐军数量可能比玄宗朝前面几十年边塞作战的战死人数还多

其他能打的叛军将领,安守忠、崔乾佑的人生轨迹也都是一片模糊。比如崔乾佑出自博陵崔氏,为何去的边疆也不得而知。他们如何升迁,早年经历如何我们更是无从知晓。只是能看到他们的带领下斩杀了十几万唐军。
也许这些人成年后除了打仗和杀戮,别无他物,史官也懒得记录。
大唐也确实慷慨,从太宗打通西域开始,一百多年时间征战就没有停止过。汉人、胡人都能因为军功封侯拜相。
年少从军,杀人如麻,这样的人生履历在唐军中屡见不鲜
大唐开国功臣英国公李勣回忆他十二三岁的时候就杀人,“我年十二三,为无赖贼,逢人即杀”。当然李绩后来经过多年历练在贞观后期变得非常沉稳。
但是大部分人没有李绩这样的造化,他们只对战友和同僚慷慨,因为这些人是值得信任的“伙伴”。
很多边军只对袍泽正眼相看
但对于普通老百姓,爱民如子,秋毫无犯是不可能的。安史之乱前之前大唐军威遍布四夷,唐军留下不少弑杀的记录。只是唐军刀口向外,内陆大部分人获得的是开边的红利,对这些不在意。
太宗征第一次征伐高句丽,面对安市城久攻不破。李绩直接建议城破后屠城来鼓舞士气、此时的唐军还有李世民能镇的住,后面长于深宫只会搞政变的帝王呢?
边疆军团阶层一旦有了自己的意思,不再鸟长安的天子,你有什么办法。
手握刀剑的集团有了自我意识,谁也挡不住
唐代中期府兵制衰落,边疆都是为了功业而来的募兵,而不是内陆的良家子时。只有不断的战争,不断的开边才能满足一波波的“想要进步的人”。他们喜欢战争,花着长安天子的钱,打着自己的仗。“战士阵前半死生,美人帐下尤歌舞”。
玄宗天宝年间,边军已经完全募兵化,此刻对刀头舔血的边军来说,长安的天子不如阵前的大帅,盛唐已经按下了倒计时。
总爆发
一旦边军刀口向内,再雄才大略的君主也难以阻挡这股力量。天宝14载11月(755年),范阳的边军南下了。
除了安禄山和他身边的野心家的一直准备,唐玄宗在天宝13年、14年犯了一堆错误直接酿成大错。他为了安抚安禄山,居然让他将几千名中级军官都替换了,还撤掉了几十名汉将,换成了藩将。如此一来范阳大军的骨干完全变成了安禄山的自己人,成了安大帅的私军。
临时招募的内陆募兵完全不是边军对手
755年冬,安禄山大军20天就打到洛阳,击溃了封常清6万军队,一天拿下洛阳。
756年哥舒翰出潼关,在灵宝被叛将崔乾佑击败,20万河西、陇右精锐被一战送光。
756年冬天,长安西北的陈陶斜,4万唐军一天之内被安守忠杀光。
757年年中,郭子仪、仆固怀恩指挥的朔方军在长安西部清渠被安守忠、李归仁击败。唐军丢弃辎重无数。
757年9月,郭子仪、仆固怀恩、李嗣业、王思礼指挥15万唐军在长安西南香积寺和10万叛军血战,终于获胜。
7年战争大部分忠君爱国的士兵长眠地下
757年10月,郭子仪、仆固怀恩、李嗣业再接再厉在潼关以东和叛军再战。凭借着安西回纥联军的出色发挥,官军绕后成功,叛军败北。但是对战中,叛军依靠山势多次从黄河河滩处发动反击,打的唐军“几不能军”差点扭转了战局。
758年~759年的邺城,9节度围堵安庆绪,史思明南下和唐军决战,硬钢郭子仪、李光弼和仆固怀恩等部。最后打败唐军,俘获了几万民夫、工程器械和辎重。
安史之乱打了7年多,从西域、河西、朔方赶来平叛的有良心、忠君爱国军官和士兵基本死伤殆尽了。原本只在北方边境盛行的丛林法则也在内陆生根发芽。比如黄河边的魏博镇牙兵不仅不听天子的,本地节度使也不听。只要拿得出真金白银,都可以为之打仗。
牙兵
待唐末黄巢掀起巨浪后,李唐皇室彻底失去对天下的掌控。各藩镇的骄兵悍将如锁妖塔被放出的妖魔,短时间让关中到江南的所有大唐子民体验了什么是阿鼻地狱。
黄巢起义军路线图
曾经晚唐的东南柱石高骈在887年被害。江南的繁华盛景一去不复返。东南城市扬州,这座屡屡出现在唐代诗人诗句中的繁华城市也面临浩劫。
887年吴国的创建者杨行密包了扬州城,在此期间城中过半数的人死于饥饿。在杨行密入城后不久,洛阳的“纵火大师”孙儒这会也加入了南方的战斗。他从杨行密手中夺取了扬州,一直控制着这座城池直到5年后杨行密夺回。这5年时间里太湖周边的苏州、常州等地也遭到洗劫。
诗人罗隐最著名的诗句“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反应了那个时代无数人对大唐国运一去不回的哀叹
一直隐居于东南庆幸自己躲过了两京浩劫的诗人罗隐痛苦的发现。他曾经诗句“三秦流血已成川。”所描绘的画面如今也在他居住的江南地区上演。罗隐居住的苏州因为人口锐减良田荒芜田野间居然出现了野兽。
矫枉必须过正
对于五代、宋初的百姓和皇帝来说,他们没见过开疆域万里,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天朝气象。见到的都是毫无信用,不讲伦理,随意挥刀的跋扈军阀。很多五代军官理解的军纪,是指士兵能不能忠实执行自己的命令,至于奸淫掳掠烧杀抢劫,甚至抓捕老百姓当军粮贩卖给反叛的敌军之类的事都是小事。
所以对于宋初皇帝和士大夫来说,开疆万里的盛唐版图看着确实提气,但是想到那些跋扈到随意废立皇帝,处死宰相,把老百姓杀了当干粮的军阀更是吓得浑身哆嗦。
新朝建立,压制跋扈军人成了社会共识
到了宋初,压制跋扈军人成了所有阶层的共识,宋代以后国家转向保守。军队的调派、训练、后勤有了极多制衡机构,这也是对中唐到五代时期军人治国的矫枉过正。
自此王忠嗣这样累世从军,从小御前培养,二十几岁统帅一支军队,三十多岁掌控全国半数边军的军功二代不会再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