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怀古迹五首（其三）
杜甫
群山万壑赴荆门，
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
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
环珮空归月夜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
分明怨恨曲中论。
【译文】
群山携万道深谷一起奔赴荆门，那里至今还有明妃生长的山村。
自从她离开都城禁宫远去北方沙漠，只留下一座草色青青的孤坟独对黄昏。
单凭图画怎能赏识她沐浴春风的美貌，月夜中归来的只是戴着环佩的幽魂。
千年来琵琶上弹奏着胡地的曲调，其中分明诉说着她内心的怨恨。
【评析】
昭君故事从汉代以后，历经演变，到梁代《西京杂记》基本定型。杜甫咏昭君生平，正是按照当时广泛流传的说法。秭归的昭君村传说是昭君生长的地方。此诗所咏的古迹就是这昭君村，所以一开头就点出村庄在与巫峡相连的荆门山里。交代地点，本来是很平常的起头，但这两句却写得极有气势：群山万壑都奔赴荆门，一个“赴”字把群山的走向和动势渲染出来了，使读者的视线一下子就被吸引到荆门这个焦点上，明妃生长的村子自然就突现出来。同时也令人想到，仿佛是群山万壑的灵秀之气都集中于荆门，才使这里生长出这样一位绝代佳人。然后，诗人的笔锋又立即移开，以“紫台”与“朔漠”一笔勾连，带出明妃从汉宫出嫁匈奴的经历，定格在黄昏时孤独的青冢上。这一联里，“紫台”与“青冢”的色彩对照，以及“朔漠”和“黄昏”的意境渲染，营造出悲凉萧瑟的氛围，使前四句形成明妃生地和死地的鲜明对照，展示了昭君一生的起点和终点。
前半首在展开昭君生命的两极之后，后半首又掉过笔来从她生平的转折点插入，反省昭君不遇的原因。诗人认为昭君一生不幸的根源，在于皇帝为图省事，不看真人只看图画，才使佳人埋没宫中，又葬身塞外。接着想象出昭君的魂魄在月夜归来，环佩声一路叮咚作响的美丽画面，对昭君的孤苦幽独寄予无限同情。这两句将昭君生前的青春美貌和死后的月下幽魂相对照，文字对仗极其工巧，又蕴含着无穷感慨：生前已经错过知遇的机会，死后魂魄归来也是枉然！只有千载流传的琵琶曲《昭君怨》，分明是在诉说她无穷的遗恨。结尾将昭君出塞的情景化入后世传承不衰的琵琶曲中，与荒漠青冢和月下幽魂共同构成了最富有诗意的典型的昭君形象。
《王昭君》、《昭君怨》是汉魏乐府旧题，历代的歌咏者很多。杜甫此诗从昭君村就在附近这一点生发感想，通过精心锤炼的语言和文字色彩的搭配，将幽怨悲凄的情调和苍凉壮阔的境界融为一体，笔意腾挪回旋，画面鲜明美丽，成就远远超出前代之作。同时，这首诗又不单纯是咏昭君，虽然诗人没有像前两首诗那样，直接抒发议论感慨。但联系中国诗歌以美人比喻君子的悠久传统来看，不难理解昭君的不遇象征着许多被埋没草野的士人共同的命运，有多少贤哲因为执政者不识真人而错失了用时的机会？对于这一点，杜甫无疑有过最痛切的体会，这就难怪这首诗能写得如此沉痛感人了。
蔡雯解读
《咏怀古迹》五首诗作于唐代宗大历元年(766)，这时杜甫滞留在夔州，遥望几百里外王昭君出生的地方，写下了这首诗。
欣赏咏怀诗要学会在浩渺的宇宙、天地、自然之间看到诗人的心，看见诗人在历史人物身上寄托的自己的精魂。这首诗写的是四大美女之一的王昭君，却处处有着杜甫的影子。
结句中的“怨恨”二字奠定了全诗的情感基调，王昭君为何怨恨？杜甫为何怨恨？因为“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去国离家，死葬塞外。我们知道，中国人有很深的乡土情结，要落叶归根。杜甫在这里用“黄昏”的意象来表达自己的心境——夕阳西下，日头最后的光，照着“一去紫台连朔漠”的无尽空间，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一座孤坟，犹在千山万水之外，向着故乡的方向。这是谁的眼睛？谁的心？这时杜甫漂泊西南，只能“每依北斗望京华”，他无时无刻不想“便下襄阳向洛阳”，回到他魂牵梦萦的首都去。但是最终，仅仅距离创作这首诗四年后，他就死在了从长沙到岳阳的船上，也只能“独留青冢向黄昏”了。
“画图省识春风面”，“省识”是略识的意思，“春风面”指王昭君倾国倾城的美貌。当年王昭君不肯贿赂画师毛延寿，以至于空有美貌，却没有真正体现在图画上，不被君王所识，只能独守深宫，最终远嫁匈奴。“环珮”是昭君所戴的配饰，这里指代昭君，“环珮空归月夜魂”是说昭君因为思念祖国，纵然死葬异乡，魂魄仍然会月夜归来，这是这首诗最深情的一句，而它的艺术张力正在于紧跟着“画图”句而来，纵然空有美貌不被赏识，只能远走异乡，但是仍然心念故国，纵使身死异乡，魂魄也要归来。
昭君有不被知赏的怨，但这怨的背后是更深厚博大的爱。这也是诗人的自我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