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抄的是宋代辛弃疾的《题鹤鸣亭》:
林下萧然一秃翁,斜阳扶杖对西风。
功名此去心如水,富贵由来色是空。
便好洗心依佛祖,不妨强笑伴儿童。
客来闲说那堪听,且喜新来耳渐聋。

诗里那位斜阳下拄杖听风的林中老人,对功名心静如水,看透富贵本是一场空,这份通透真让人佩服。还有那索性洗心向佛、强打精神陪孩子玩耍的自在,甚至以“耳朵渐渐聋了”为喜,好避开世俗的吵闹,这份洒脱,竟和我现在的心境出奇地合拍。

蜗居乡间,粗茶淡饭,求的不过是心里一份安宁。很多东西,对我早就像过眼云烟,还不如清晨林子里一声鸟叫来得实在。年纪大了,这样的生活,也算是一份意外的“福气”了。辛弃疾这诗,好像隔了千年,替我说出了心里话。这心境倒应了鲁迅先生那句话:“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离那些喧嚣远点儿,有时沉默着,反而觉得心里更踏实。

钟鼎山林都是梦

到友人瘦石家的院子,在那棵老菠萝蜜树荫下的旧石磨茶台旁边坐下,倒一杯白开水,剥开从小城十字街买的粽子的叶,咬一口,带着箬叶的清香,满口的乡下味道。喝一口微烫的白开水,一口粽子一口水,坐在冰凉的石磨旁,耳边是树叶沙沙响,这滋味,胜过多少山珍海味?真应了汪曾祺先生那句话:“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

城西某村村口有处宅子,煞是气派。白墙黑瓦,几重院落,被一大片翠绿、野性十足的番薯地团团围住。番薯藤蔓恣意疯长,绿得发狂,浓密的绿浪随风翻滚。那座宅子,宛如一位遗世独立的高士,通体散发着清冷孤高的气韵。

路过城西霞望村村前,友人发哥家的那一块藕田,田水清浅,映着天光。目光所及,水面之上,尽是荷叶。一头是老叶,边缘已微微卷曲泛黄,叶脉深重,沉静地铺陈着深绿,甚至带点干枯的褐色。另一头是新生的荷叶已经挺出水面,怯生生地舒展开来,嫩绿圆润,叶面上还滚动着剔透的水珠,铺开一片鲜亮的新绿。新叶与老叶,一绿一深,一扬一沉,一同沐浴在这片水泽的光影里。这画面,带着水的清润和荷叶的清气,扑面而来。在这里,有藕田的地方,就有季节无声的印记。

京城的一位有钱书友在某书友群里说:“阿哥,怎么不到某地买个小楼?正好和藏书界的朋友们喝茶论道,多好!”我看到了,只能摇头苦笑。回了个信息:这样风雅的事,对我这样的乡野村夫来说,简直是痴人说梦。再说了,我这常年吃杂粮、喝粗梗劣茶的乡下人,哪敢随便踏进那么高雅的圈子?那些大咖,随手甩出的,都是整柜的珍本或稀奇书籍。而我呢?不过是在书堆里扒拉些别人不要的、或者别人根本看不上的残本散页。偶尔看到人家晒出的珍藏,那版本之精,装帧之美,纸墨之香,看得我直瞪眼,哪还敢往前凑呢!大多时候,这会儿的我,都会想起钱锺书先生那句话:“对于丑人,细看是一种残忍。” 

对我这住在乡下、只能翻翻残本的村夫来说,细看人家的珍本,多看一眼都怕弄脏了人家的宝贝。那感觉,好比让一个常年啃窝头的人,去细看满汉全席的菜单,徒增眼馋和自叹罢了。

人家在大都市,每日西装革履,浑身上下都是名牌,出入的是顶级的西餐厅、书房、点着名贵沉香的雅致茶室。

而我呢?脚上趿拉着五块钱一双的塑料拖鞋;身上穿着街边摊十块钱一套的运动服,天天吃着老母亲熬的杂粮粥。消遣不过是守着瘦石家院里的石磨茶台,灌几口老茶。别人过的是天上的日子,精致得不着尘土;我活的是地上的光景,粗糙得能磨破手。真是天差地别。人家肯屈尊跟我说句话,我都觉得是莫大的抬举,受宠若惊,哪还敢有半点“高攀”的念头?那想法本身,都显得太不自量力,甚至有点可笑了。

闲了就埋头抄几页字,墨迹在粗糙的毛边纸上慢慢化开;随手翻几卷旧书,纸页沙沙响,像秋虫低鸣;再抬头看看闰六月天上的云,它们聚散不定,变着形状,自由自在。很多时候,我又不羡慕他们,反而觉得他们表面风光,其实也挺累。每日除了要应对那尔虞我诈的人世,还要花尽心思来护理他们满柜的珍本。人嘛,说到底,做个像我这样无拘无束、心里没挂碍的懒人,有时候比什么都强。正是:“钟鼎山林都是梦,人间宠辱休惊。只消闲处过平生。”
晚饭,与连春兄、雨霖兄、保全兄、国启兄等挚友,在城北一间小食肆小聚,简单的饭菜,却吃得有滋有味。几个知己老友,无拘无束地聊着近日闹得沸沸扬扬的某大师失踪事件,成了我们饭后的谈资。连春兄带回他写给我的“曲尺巷”,这仨字,写得如隐世的君子,清逸洒脱。

乙巳年闰六月廿四日夜,整理于三楼“曲尺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