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理阶级队伍开始了,村里驻进了工作组,那些家庭背景比较复杂的人家一时间人人自危。
那是一个下午,突降阵雨,正在劳做的人们跑到一个废弃的土窑里去避雨。那窑里堆着许多麦草,几个年轻人准备将那麦草扒平了打牌,没料想这一扒却扒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抖出了一宗震惊全县的大案。
在那麦草堆里扒出的是一只破皮箱,皮箱里装着些发黄的旧书,有一本《中国之命运》非常惹人注目,因为他的作者是蒋中正,翻开那书,里面还夹着一张军人照片,满脸英武之气。
岁数大一些的人一看那照片脸就白了,说是槐远。
提起槐远就连我们这些年龄的人都听老人讲过,说他识文断字人又标致,原是国民党的一个团长,在我们那一带很有名气。我们村地处红白交界,槐远有一次探家时被红军得了信,一支飞马队突袭而来,将他绑了去,从此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人说槐远当天就被枪毙在上川临镇的河滩里,也有人说槐远逃脱了,去蒙古做了生意,但都无真凭实据。
当下有和事者就说,快撂了,几古朝年的烂书,翻它干啥哩。
可几位知青却不答应,他们虽然不知道槐远的历史,却知道蒋中正是什么人,说,交给工作组吧,怎么处理是他们的事,不报告就是我们的问题。
工作组采取的是敲山震虎的办法,当天下午就给槐远的哥哥谈了话。那谈话非常和气,只字未提书和照片的事,只说清理阶级队伍开始了,如果你以前还有什么事情忘记了没有向组织交代,也不要紧,回去好好想一想,记起了现在交代也不迟,我们党的政策永远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谈话后立即由几位知青和村上的团员成立了一个监视组,布置在槐远哥家的四周,昼夜监视他的行动。
槐远的哥哥叫槐贞,他弟弟出事后不久媳妇也去世了,留下一个年幼的侄儿,他们夫妻一生未育,也就视为己出,供书求学不让受一点委屈。为了能让这个金贵的孩子顺顺当当长大成人,取名叫根拴。根拴原是一名乡村教师,社教运动中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被停了工作。那会儿也早已娶妻生子,和叔叔婶婶一起过着庄稼日月。
槐贞在我的印象里是一个胆小怕事的老头,从不在人前高声说话,他不识字却心灵手巧,做的一手好木活。他家的窑洞是我们村里最大的,加上从不过新泥,黑乎乎的一眼望不到顶。他非常节俭,抽的烟从来不买都是自己种的旱烟,没有旱烟时就把那小豆叶子捡了来当烟抽,就连那窗上的纸都是补丁摞补丁,从未见换过新的。
这个可怜的老头那一夜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们不知道。我们只是看见他那窑里的灯一夜未灭,鸡刚叫时就叮叮咣咣开始做饭了。
工作组采取了第二个计策,早上出工的钟声一敲就派人到各家各户的灶堂里去掏草木灰,说是要拌麦籽用。这一掏就又在槐贞家掏出了个惊人的消息。
派到槐贞家的社员除了草木灰外,还掏出了一个黑乎乎的铁疙瘩,工作组的人一眼就认出那是一个毁坏了的电台。那年月私藏电台是个什么罪,谁都知道。加上他们这种家庭关系,电台在毁坏之前是否使用过,谁都说不清楚,案情立即被报县上,槐贞、根拴叔侄俩立时就被关到工作组隔壁的窑洞里,监视了起来。
我想那槐贞老头肯定是吓破了胆,直到面壁而坐时才知道自己把天捅了个窟窿。他交代说书、照片和电台原先都是他藏在家里的,他说他只知道那是弟弟的东西,他不识字却不知道那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又有什么用;说他只想根拴没有父亲了应该给他留些父亲的东西,但却一直觉得没有拿出来的机会,就一直没让根拴知道。现在风声一紧,他就想赶紧处理掉,不能把娃害了。为了证明自己的诚意,槐贞把自己的家底全部交代了,包括那藏在炕道里的元宝、埋在水缸下的银圆和藏在棚木旮旯里的大烟膏子。
那些东西搜出来的时候全村的老老少少都惊呆了,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吝啬而又胆小的老头能藏着这么多的宝贝,要知道按一般人家的生活标准,这些东西这家人一辈子也用不完。后来县上将这些东西作为清理阶级队伍的成果,专门办了一次展览,轰动全城。
第二天上边的指示就下来了:连人带物一起押送县上。担任押送任务的是民兵连长和一位知青。根拴是知道这事情的轻重的,在路上趁那知青去解手的空儿就给民兵连长跪下了,他说我这回怕是有去无回了,我家的妻儿老小就拜托你了,我家自留地里的红薯行子下还埋了几个银圆,你告诉我婆姨让她挖出来,拿几个感谢你,剩下的她老小三人还能抵挡个一年半载,不然非饿死不可。说完便磕起了响头,直逼得人家答应了才站起身。
民兵连长是个实心人,回去后就暗地里把根拴的话一字不少的告诉了他婆姨,临了还特意嘱咐说,东西挖出来悄悄拿上用,千万不能走漏风声。谁料想这一老实却惹出了另一场是非,让人无法评说。
根拴的媳妇是一个多心人,她挖出银圆后便动起了心思,照根拴的吩咐送给民兵连长几个她舍不得,不送又怕民兵连长揭发她,后来她就想出了聪明的办法。她给民兵连长说,她去的迟了,东西已经不知被谁挖走了,一个也没有剩下。
这回可难坏了实心的民兵连长,这事除了他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东西如果真的没了第一个应该怀疑的人不就是他吗?再说这事如果一天不弄个水落石出他的心就一天不得安宁。要证明自己的清白,那时候最先想到的就是组织,实心就简单,民兵连长想他宁可挨批评也要讨回自己的清白,他就把事情原原本本报告给了工作组。
工作组有的是办法,一来二去就让根拴的媳妇全交代了,结果是民兵连长的职务被免了,根拴家的保命钱也全部被没收。
人一急就容易犯糊涂,就只能看见脚尖前的那一点,走投无路的根拴婆姨便开始和她的婶娘寻气。她骂两个老不死的害她的男人坐了禁闭、害她活受寡、害她的娃见不到爸,三口人就分成了两个灶。
可怜那有冤无处诉的婆婆就像风地里的一棵沙篷,没水得自己到沟里去提,没柴得自己到地里去搂,哪达累了哪达歇,哪达伤心哪达哭,跌倒爬起苦熬着等待丈夫的归来。村上的好心人遇见也只能是帮她把手里的东西拎到村口,悄悄离去。
槐贞和根拴是在一年多以后才被宣布无罪释放的,因为人查不出什么现行,电台也找不到使用过的证明。根拴将他的叔叔背出看守所的大门,背进县城最好的馆子,一顿酒肉后回家,不到两个月就去世了,那可怜的婆婆也紧随其后寻他而去。
村里人只知道后来国家落实政策时,将没收槐贞家的元宝和银圆全部折成人民币退给了根拴,至于根拴夫妻俩花那钱时是一种什么心情,就没有人能知道了。
蹊跷的是这家人后来一直凶事不断,三辈人一个个早早失去了性命,单剩下那根拴婆姨,只好远走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