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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国传统文脉传承谱系中，师门授受常肩负学术薪火赓续与思想智慧传承之责，或侧重技法承袭，或注重心法传承。而清代苏州横山一脉的三代师徒——叶燮与沈德潜、沈德潜与钱大昕、钱大昕与朱骏声，却以“只传精神不传法”的独特传承范式，谱写了跨越百年的文坛佳话。

       此三代师徒各自深耕领域不同：叶燮著《原诗》构建系统性诗论，沈德潜以“格调说”引领乾隆朝诗坛，钱大昕凭考据之学成为乾嘉学派核心，朱骏声借《说文通训定声》跻身“《说文》四大家”，却始终以“好学不倦、乐教传薪”之精神为纽带，突破具体治学方法的局限，成为传统文脉中“因材施教、薪火相传”的典范。

       叶燮出生于书香世家，父亲叶绍袁有藻思，工诗词，著有《午梦堂集》，母亲沈宜修擅文翰，好吟咏，著有词集《鹂吹》，长姐叶纨纨、二姐叶小纨、三姐叶小鸾皆能吟诗作词，其作品集皆收录在《午梦堂集》中。

叶燮像 图源：苏文画《吴中先贤谱》

       在如此家庭氛围下，叶燮从小就对文学有浓厚兴趣，四岁时，便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中，诵读《楚辞》，为今后的诗文学习打下功底，十四岁时，便能作《哭兄诗八首》，其中有“忽思欲信非真死，试想犹疑更可怜”之句，将思念亲人以至于怀疑死讯为假，却又不得不信的悲楚可怜模样展现得淋漓尽致，显露自身非凡的诗作才能。除了诗歌外，他还在十五六岁时晓畅佛学，能通《楞严经》《楞伽经》，在其《山居杂诗》中有“忆时十五六，庄诵首楞严”的语句，似能想见其对佛学的早慧。

       叶燮素以勤学好问著称，在文学领域成就卓著，清初诗坛宗主王士祯曾评其诗“熔铸古昔，能自成一家言”，足见其诗歌造诣之深。其著述成果亦十分丰硕，著有《己畦诗集》十卷、《己畦文集》二十二卷等。在其诸多著述中，诗论著作《原诗》最为突出，该书被誉为“继《文心雕龙》之后的又一次体系性创造”，堪称清代文学批评领域的巅峰之作。

        叶燮在《原诗》中，以条理明晰、兼具综合的论述方式，及富有思辨、圆通畅达的语言风格，为中国古代文论提供了经典范式。该书旨在推究诗歌创作的本原，在明末清初拟古主义风气盛行的背景下，力图重建诗歌与现实、创作主体与客体之间的辩证关系。

苏州横山岛 图源：吴中太湖文旅官微

       文人向来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叶燮也概莫能免。他十九考中秀才，四十中举人，四十四登进士，四十九任宝应知县，可转眼间便因为官场黑暗而罢官退隐，于苏州横山开辟馆舍，世称横山先生，教课授业，欲将一身所学传之后世。在其众多弟子中，长洲人沈德潜最有天分，自能领悟叶氏诗学大义，“不止得皮、得骨，直已得髓”，从德潜后来所作《过二弃草堂悼横山先生》中的“往岁谈经处，风流不可亲”一句中，可知叶氏生前对其青眼有加，多有照顾。

       横山先生在吴中教书数十年，门下弟子不知凡几，为何对沈德潜如此看重。盖因沈氏身上同样具有好学不倦的精神，正与叶氏学风相应。沈德潜，字碻士，号归愚，同样生于书香门第，祖父沈钦圻、父亲沈钟彦擅长诗歌，在他们的教导下，德潜五岁便初识文字，六岁即能读书，通晓声韵、平仄，因而自小便被祖父赞许“是儿他日可成诗人”。除此之外，他还受业于长洲儒生施星羽、蒋济选，学习八股时文，为科举打基础。然而其自小喜读诗歌，故将在诗坛声誉卓著的叶横山，视作真正的授业恩师，对叶氏感念有加。

       经叶横山指点砥砺，沈德潜在文学领域成就卓著。其一生以中举为界，分为两个阶段。未中举前，他刻苦治学、设馆授徒，与姑苏名士交游，获尤侗赏识，与尤珍结为至交，期间潜心诗歌创作与诗论研究，在江南地区声名渐起，堪称吴中老名士。中举之后，沈德潜获乾隆皇帝赏识，开启“以诗始、以诗终”的特殊君臣关系。他不仅在仕途上平步青云，由六品左中允逐步擢升至从一品太子太傅，在文坛亦地位尊崇，成为乾隆朝诗坛盟主。其倡导“格调说”与“温柔敦厚”的诗风，并依此编选《古诗源》《唐诗别裁》《明诗别裁》等诗集。

《古诗源》《唐诗别裁集》沈德潜 清

图源：苏州图书馆

       在沈德潜官场、诗坛双得意的背后，离不开导师叶燮的鼎力帮助。叶燮与清初诗坛宗主王士祯认识，双方书信往来，交情深厚。他将沈德潜的诗文寄给对方，求其指点，以此抬升弟子的诗坛地位。王士祯见信后，用“直已得髓”四字高度赞赏沈德潜的诗文功力，大幅度提升对方在诗坛的地位。这一肯定也为沈德潜后半生的光辉经历打下基础，盖因乾隆对祖父康熙极为推崇，诸多行为皆有效仿，而康熙朝有一位诗坛宗主王士祯，提拔被王士祯认可过的沈德潜正好接续这一传统。

       在横山构建的这一师生体系内，叶燮与沈德潜于学问层面多有相近之处，二人在诗坛均具备不俗影响力。其中，叶燮在诗论领域成就卓著，其学说被公认为继《文心雕龙》之后兼具逻辑性与系统性的重要成果，沈德潜则在诗歌创作方面成效显著，其提出的“格调说”开宗立派，凭借扎实的作品质量在诗坛占据重要地位。除诗歌领域外，二人亦通晓散文创作，均有文集传世。

        乾隆十六年，年近八十的沈德潜应江苏巡抚王师之邀，在苏州紫阳书院任教，回馈桑梓。执教期间，沈德潜以实学、朴学为根本，引导学生务实戒虚，做具有真材实料、对社会有贡献的人。

《七律诗轴》沈德潜 清 故宫博物院藏

       一生热爱诗歌，在诗坛享有赫赫声名的沈归愚，发现紫阳书院中的钱大昕、王鸣盛、王昶、吴企晋、赵文哲、黄文莲、曹仁虎七人诗歌禀赋突出，“不下嘉靖七子”，便选其诗辑为《吴中七子诗选》，还在序言中称赞七人道：

        “秉心和平”对应性情，“砥砺志节”对应气骨，“拔俗之才”对应才思。七人性情和平，有温柔敦厚之风，气骨砥砺，百折不挠，颇有归愚数十年深耕诗文，大器晚成之坚韧，才思更是远超同辈，怎能不令人喜爱。

       在“七子”之中，钱大昕堪称佼佼者，其好学勤问之精神，更胜叶燮、沈德潜一筹。钱大昕，字晓征，号辛楣，亦出身书香门第，家学渊源颇深。五岁时，他师从塾师曾献若诵读经书，十岁时，随祖父钱王炯研习八股时文。且钱王炯精于古文字学，见孙儿聪慧，便以训诂音韵之学相授，为其筑牢深厚的文学根基。凭借天赋与勤勉，他十三岁通过童子试，十五岁考取秀才，于科举之途早早崭露头角。后得江苏巡抚觉罗雅尔哈善赏识，被推荐入紫阳书院研习。入书院不仅可领取“膏火”银补贴家用，还能与苏州各地学子交流治学心得、共勉共进。

潜研老人小像 图源：《一代儒宗钱大昕》嘉定博物馆编 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

       在沈德潜以及诸多师友的帮助下，钱大昕养成了偏向考据的学术兴趣，为其之后奠定乾嘉考据学派领军人物的地位打下基础。大昕治学广博，在史学、经学、小学、金石学等领域，均有独到建树和创见，其著作《十驾斋养新录》更是清代学术笔记的巅峰之作。书名取自《荀子·劝学》“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大昕自谦为驽马，正如水滴石穿，靠着远超常人的刻苦勤奋，才能有如此丰硕的学术成绩。此外，他在史学方面的成就也异常丰厚，以治经方法治史，将《史记》至《元史》一一校勘，撰成《廿二史考异》，对历代正史作了全面的考证、辨异、校勘、补遗。

       正如叶燮对沈德潜的学业人生多有关切，沈德潜于钱大昕的举业亦多有费心。钱大昕十五岁即考中秀才，然在考取举人的过程中，却屡遭失利，蹭蹬近十载。究其缘由，秀才考试侧重背诵，竞争者限于一府之内，凭聪慧勤勉尚可应对；举人考试侧重理解，竞争范围扩至全省，若无名师指点或贵人扶持，唯赖时日积累底蕴，方有一线及第之机。在沈德潜的助力下，钱大昕的这两项短板得以补齐。

       乾隆十六年，沈德潜抓住皇帝巡游江南之机，将钱大昕的诗赋进献给乾隆。乾隆对大昕的作品十分欣赏，让大昕御前面试。在此次考试中，大昕表现出色，被钦定为举人。《乾隆朝上谕档》中记载：

《钦定南巡盛典》卷七十四“吁俊”

清 高晋 初编 萨载 续修 阿桂、傅恒 合编 

清四库全书本

       诗歌一道博大精深，有人宗魏晋，有人崇隋唐，有人尚两宋，钱大昕虽因诗歌才能受到沈德潜认可，然而他与乾隆素未谋面，为何能一经推荐便获对方青睐？其诗赋或经沈德潜润色，毕竟德潜常伴君王身侧，深知乾隆喜好。有师如此，实乃天幸。

       刚遇到沈德潜时，钱大昕二十余岁，以诗才著称，被德潜视作“格调说”诗派的一员，属于吴中七子里面的领军人物。然而在年岁见长后，大昕转而用心于史学，成为乾嘉考据学派的领头羊。师徒二人，一个站在诗坛顶峰，一个站在朴学之巅，方向虽有不同，却都凭借好学精神，在领域内深耕苦作。

       钱大昕与师公叶燮的经历颇为类似，在官场阅尽沧桑后，感到身心疲倦，最终选择借父丧之机回乡守孝，顺势称病归隐。乾隆五十四年，他受人邀请，来紫阳书院执教，直至终老。主讲苏州紫阳书院期间，他门下生徒众多，其曾孙钱庆曾在《竹汀居士年谱续编》记载道：

紫阳书院遗址（今苏州中学科学楼前）

图源：苏州文旅官微

       其中佼佼者当属朱骏声。朱骏声，字丰芑，号允倩，自小就有神童之美誉。他十三岁的时候，就开始接触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一读即能通晓，“十五冠群试补府学生”，亦即十五岁就考中秀才，这番经历与钱大昕颇为类似，难怪其能得到对方喜爱。

       相对于钱大昕的科场顺遂，朱骏声在考场上走得较为艰险，时人记载道：“奔走风尘，穷愁落寞者积计余年”。在此种困窘的处境下，他却未尝有一日放弃学业，不仅研究古文字学，还兼治群经，一生著述不断，逾百种，其中近半为对儒家经典的注释、补传等，可谓深得钱大昕的勤学精髓。

       朱骏声作为清代《说文》四大家之一，此为其最为显著的学术标识，亦是其毕生学术造诣的巅峰体现。其所撰《说文通训定声》，乃清代文字学领域的里程碑式著作。其中，“通训”为全书核心要义，将转注定义为“体不改造，引意相受”（亦即引申之义），将假借定义为“本无其意，依声托字”（亦即同音通假），并纳入叠字、连绵词等特殊用字情形；“定声”则依托先秦韵文用韵规律考证古音，区分同韵相押之“古韵”与邻韵通押之“转音”。该钜著突破《说文》部首体系，依古韵将汉字划分为十八部，以一千一百三十七个声符为纽带，推动汉字研究从静态字形分析转向动态音义关联，开创“声首学”研究范式。

《说文通训定声》朱骏声 清

图源：北京文献语言与文化传承研究基地与北京语言大学文献语言学研究所官微

       在科举学业领域，钱大昕延续师门传统，倾己之力助力朱骏声进取攀升。二人初相识时，钱大昕便察觉眼前少年英气焕发，颇具己身风范；经交谈后更对其大加赞赏，慨然言道：“衣钵之传，将在子矣”，其将朱骏声视作学术传人的意向十分鲜明。

       钱大昕的认可，实则为朱骏声的科举之路扫除了部分障碍。盖因科举取士关乎士人终身前途，考官若所取非人，日后难免累及自身仕途。朱骏声既得钱大昕认可，其才学必有真章，考官录取此人，既能为国家遴选贤才，又可免选错之虞，兼能获学界之认可，一举多得，自当为之。在此背景下，朱骏声于嘉庆二十三年顺利考中举人；惟其后续科场运势欠佳，未能得中进士，最终任职黟县训导。

       训导属于明清时期地方教育体系中的学官，好似激发了横山一脉乐于教学的基因，朱骏声在黟县教学成绩斐然，据《清国史·朱骏声传》载：

       由于朱骏声讲课质量太好，导致学生们上门请教问题，常常一下子聚集数十人，导致其居住的官舍都无法容纳。令黟县学者俞正燮忍不住感叹骏声真乃一介名士，能够革新一地之学风。

《姑苏繁华图》局部 徐扬 清 辽宁省博物馆藏

       繁忙的教课外，朱丰芑不改勤学苦著的本色，用数十年时间撰写成《说文通训定声》《古今韵准》《柬韵》以及《说雅》，共计四十卷。这些著作在咸丰元年被呈送到京师。皇帝阅览后大加赞赏，决定给予丰芑国子监博士衔，肯定其多年的学术努力。

       相对于沈德潜与钱大昕在学术领域上的泾渭分明，钱大昕和朱骏声的学术路径更呈现一脉相承且各有侧重的特点，他们一个以乾嘉学派领军人物的身份，在史学、经学、文字学、金石学等领域全面深耕，一个则以《说文》四大家之一的身份，继承前者在文字学领域的成就，不断向下挖掘。师徒二人，一个以大学著称，一个以小学见长，可谓文坛一段佳话。

       唐代书法家李邕说过“学我者拙，似我者死”，国画大师齐白石也说过“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两位大家相似的论断，似乎表明师生之间不应当是亦步亦趋的模仿，而应当遵循宋代诗人黄庭坚在《以右军书数种赠邱十四》一诗中提到的“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的理念。

       在此理念的激励下，叶燮、沈德潜、钱  大昕、朱骏声三代师徒，打破师门传授中偏重技法传授的传统范式，在诗论、诗歌创作、考据学、文字学等领域各有建树，且始终坚守育人重“神”、传学轻“术”的传承理念，彰显了传统文人坚守学术初心、担当文化使命的精神风骨，也为后世文脉传承与学术发展提供极具价值的历史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