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中国历代的古书,如《尔雅》《方言》《山海经》等,记载了大量的草木鸟兽虫鱼的名称,而且往往名同实异、名异实同。王国维说“物名有雅俗、有古今”,不管是雅俗之分,还是古今之别,都是对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现实口语的忠实记录。传世古书里蛇、马、虎、猴、犬、牛、鼠等生肖动物的一些名称,既有用于庙堂之上、求雅存正的“通语”,也有留存在闾里小民、山野村夫口中的“俗语”,反映了古代民族文化、地域文化异彩纷呈的历史图景,也侧面体现出中国古文明“中心”与“四裔”并存的格局。


中国古代生肖动物的雅俗之名

文 | 郑伟
(《读书》2025年8期新刊)

中华民族内部不同文化之间,一方面各有特色,一方面也在不断地交融汇聚。语言是文化的载体,文化集团的形成往往以语言分化为条件。《礼记·王制》说: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达其志,通其欲。东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译。寄、象、狄鞮、译,是不同地方对翻译人员的称呼,他们是不同族群沟通的桥梁。

中国古代的翻译工作,主要是把方语dialect翻译成通语koine。通语就是雅言,雅言就是华夏民族的共同语。王国维说物名有雅俗、有古今,古语、俗语都活跃在历代口语里,与通语不尽相同,需要加以训释或翻译。《尔雅》便是流传下来的释雅以俗,释古以今的工具书。王国维发现,古代草木虫鱼鸟多异名,故应侧重解释名义,兽与畜少异名,更需要侧重释形体。但不管是释义还是释形,历代古书还是现实口语,草木鸟兽虫鱼都有大量名异实同的现象。所以从《尔雅》、西汉扬雄《方言》(全名是《遒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到东汉许慎《说文》,再到刘熙《释名》、班固《白虎通》,都很重视对这类词语的收集和训释。

古今中外,任何语言都可能存在固有词和外来词两大类词语。大多数情况下,固有词占优势,外来词在数量上不会很多。随着两种语言或者方言混合程度不断加深,外来词替换掉了越来越多的固有词,那么这种语言或许也就发生了质变。举个例子,中国古代长江以南的广大地区都有百越族群的分布,不同地方的越人又有不同的名称,比如吴越、骆越、扬越、滇越、山越、南越等。现在来看,作为百越人后裔的壮侗民族,已经形成了大杂居、小聚居的基本格局。而之前原本属于越人分布的地区自然已经汉化了,语言自然也从越语转变成了汉语。

历史上从的语言转换何时完成,不太容易说定。但至少在东晋郭璞时代,好像还没完成这种转换。郭璞在给《尔雅》《方言》《山海经》等古书作注时,记录了大量方言、俗语。其中有相当多属于以南朝金陵一带方言为中心的古江东方言词。比如把水中浮萍叫作,读音同于水瓢的,还保留在长江以南的汉语方言和壮侗语里。它就是百越语被汉语替换过程留下的底层词

我们想要谈的,是一些隐藏在古书里的和生肖动物有关的俗名,这些词并没有像“薸”一样被汉语口语保留下来。其作为“舶来品”,给我们提供了古代民族交往的很多珍贵信息。限于篇幅,不能面面俱到,就选几个做集中讨论。

(一)先说马为无梁。《华阳国志·南中志》(卷四)说到有个地方叫存䣖县,古代属犍为郡,县内有个拴马的地方,那些马柱子成了一片树林,当地的夷人称之为雍无梁林,所谓无梁,夷言马也。单从字面上看,马为什么叫作无梁,叫人无法理解。

再看《山海经·海内北经》里的一段:犬封国曰犬戎国,状如犬,有一女子方跪进杯食。有文马,缟身朱鬣,目若黄金,名曰吉量,乘之寿千岁。郭璞注说:量一作良。《海外西经》也说到文马,郭注说文马即吉良也梁、良、量古代也都同音(声调稍异),那么犬戎国说的吉良”“吉量和夷言无梁,是否同一件事呢?

从上至下:[明]蒋应镐绘《山海经》图本中的犬戎国、吉量(来源:《古本山海经图说》,山东画报出版社2001年版)

在解答这个问题之前,须看《诗经·大雅·文王》这一句:王之荩臣,无念尔祖。无念尔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这里无念并不是表示没有的否定词,《毛传》已经说得很清楚,无念,念也。清代学者陈奂也明确说,这里的只是个发声词,并没有实际的词义。同样的道理,表示马的无梁”“吉量,前一个音节”“也是发声词。

古书里还有马为一说。《周礼·秋官·犬人》:凡几珥沈辜,用駹可也。这里的可以理解为某种杂色动物。因为古书里就表示杂色,《左传·闵公二年》:衣之尨服,远其躬也。相同声符的字还有,《国语·齐语》说杂处则其言哤,其事意用来表示混杂、杂乱。牻,《说文》称之为黑白杂毛牛。由此类推,从马、尨声,应该是跟杂色马有关。

的叫法在古藏文是rmang,缅文是mrang,还有的藏缅语中马读作ku-mrang。这说明,古人听到夷言马的说法,用单音节来记,就是”mrang;用双音节来记,就是无梁”ma-rang吉量”ket-rang

(二)虎为於菟。《左传·宣公四年》说楚人把乳叫作,把老虎叫作於菟。这个词,扬雄《方言》和班固《后汉书》写成於䖘於檡。郭璞为《方言》作的注说:今江南山夷呼虎为䖘,音狗窦。

於菟”“於䖘”“於檡”“狗窦虽然写法不一,但属名异实同。”“作为发声词,於菟/qa-taa於檡qa-taag狗窦koo-too读音很相近。而且这里的/等字形,不应从字面上求其字义,只能将其视作双音节语素里的表音成分。就像《周礼》也把马叫作一样,并非真的龙、马不分,而是有方语、俗语里马的读音和龙很接近,於菟这类词也是同样的道理,古藏文里老虎的读音是stag,古书里的/就相当于藏文的tag和藏文的s-同样都是无实义的发声成分。

(三)沐猴、母猴和猕猴。《汉书·伍被传》(卷四十五)记载了一段淮南王刘安和楚人伍被的故事。刘安意图谋反,伍被拿伍子胥力谏吴王做例子,表示反对。刘安就把伍被的父母关了三个月。紧接着刘安又召见伍被,再次询问他的意见。伍被便引周文王因天心以动作,意思是应顺天命,天下要治而不应该乱。刘安又问,山东有变,应派哪位大将军出征,伍被推举了遇士大夫以礼,与士卒有恩,众皆乐为用的黄义。刘安随即又提到了一位淮南蓼太子,说他非常人也,而且他品行高洁,以为汉廷公卿皆如沐猴而冠耳

这里说的沐猴而冠是个常用的成语,大意是说猴子穿衣戴帽,形容表里不一、拉虎皮扯大旗的那种人。《史记·项羽本纪》(卷三十一)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后世学者裴骃、颜师古给这一段话作注,又都把沐猴解释成猕猴

除了沐猴”“猕猴,古代典籍还有母猴一说。如《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宋人有请燕王以棘刺之端为母猴者。这里的母猴可不是跟公猴相区别的意思,明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五十一)一语中的:《说文》云字象母猴之形,即沐猴也,非牝也。

古书里”“加在字之前,是出于何种考虑呢?古缅文的猴子读作mjok,还有些方言和藏语相近,读作muk,这不就是/的记音字吗?猴是猴,母、沐也是猴,所谓沐猴只不过是个同义复合词,相当于普通话常说的危险”“恐惧”“和谐

郑伟:中国古代生肖动物的雅俗之名

(四)蛇号为鱼。《山海经·海外南经》:南山在其东南,自此山来,虫为蛇,蛇号为鱼。张永言先生的《语源小札》讨论过这段话的来历,还引了唐代中期修撰的《恩平郡谱》蛇谓之讹作为佐证。”“同样不可照字面来解,都是记音字而已。

恩平郡即今广东省恩平市,古属百越之一的南越之地。古越语里蛇的读音和今天海南临高话的ngia、壮语和傣语的ngu相类似。《山海经》成书于汉代以前,当时汉语的字也读作ngia。《恩平郡谱》成书于唐天宝(七四二)至乾元(七五八)之间,当时的字大致读nga。为什么不同时代,会用不同的汉字记音呢?那是因为汉语的字音也是与时俱变的,这恰恰说明,不同历史阶段的古书,在选择汉字来记录南方越族之类先民的俗语时,是有所考量的。

张永言在他的《语源小札》里感叹,古越语里这个词,时经两千多年仍然一脉相承,光景如新,这令人惊叹不止,也印证了《山海经》这部奇书的确是意涵丰富,如能多加探明,不论对语言史或民族史的研究都将大有裨益

顺便提一下,古书里还有两个和有关的字,一个是,《说文》释为东南越蛇种。《周礼·夏官·职方氏》说七闽、八貉是南方部落的名称,得名当与动物有关。另一个是,《说文》:虺以虫鸣。《诗》曰:胡为虺蜥。一般的解释是某种小蛇,古音大概是sngul,《诗经·小雅·斯干》说维虺维蛇

(五)犬为獶獀”。“獀”(sǒu)和“犭叜”是一个字。许慎《说文》在“犭叜字条下说南越名犬獶獀,在(獶)náo条下解释说㺒也(多音字,可读yáo又是犬獿獿咳吠也之义。总之这几个字都跟犬有关。

[清]蒋璋绘《指画地支十二生肖图册——狗》,故宫博物院藏(来源:dpm.org.cn)

是个形声字,先秦古音差不多是su。传统古书找不到当狗讲的用例。许慎明确指明这是南越(百越的一支)语言里的说法。我们比较一下和越南语同个系属的有关语言里的读音,有的读作单音节的sorchosho,有的读作双音节的solokguso。说明《说文》对这个字词的记载是很可靠的。

(六)猪为。《诗经·召南·驺虞》:彼茁者葭,壹发五豝。这里的,字义如郑玄所谓的一纵一横曰午,就是画个十字形,作为投射豝、豵、麋等猎物的靶子。一般释作母猪,古音大概是pa

把猪叫作,很可能是古书记录下来的外来词之一。在古藏文里读作phag,羌语是pa,彝语是va。苗语或瑶语里的读音如pampampuampai之类。这些夷言都可以和的古音建立关系。可算作表示猪义的历史最悠久的字了,甲骨文里已经很常见,还有个拿它做声旁的字。

(七)犩牛犪牛郭璞给《尔雅·释畜》犩牛条作注说:即犪牛也。如牛而大,肉数千斤。出蜀中。《山海经》曰:岷山多犪牛。看来,犩牛、犪牛是同一种牛,名异实同,而且郭璞已经告诉我们,它产自蜀中,那么对于汉族人来说,极有可能是个陌生的叫法。当然,也不排除另外一种可能性,即《山海经》《尔雅》只是记录了牛的某种外来叫法。牛是通名,见于通语,犩(犪)是专名,也是俗语(夷言),直到东晋时代仍然有迹可循,而博闻强记的郭璞为我们保存了这一条珍贵的语料。

[清]汪绂《山海经存》中的犪牛(来源:《古本山海经图说》,山东画报出版社2001年版)

壮侗语里水牛一词的读音,如khwaikwekwikui等,和的读音若合符节,还有的读wiwavai,和的读音更近。这些音义上的联系,恐怕不能视之为巧合。

(八)鼠、牛与地支。传统文化里十二地支和十二生肖相对应,比如子对鼠、丑对牛、巳对蛇、午对马。西南地区及东南亚国家历来深受中华文化影响,干支名和它们对应的生肖名,很早就被借入这些汉语的周边语言。

十二生肖与地支对应图(AI绘)

郑张尚芳提过一个看法,他说泰语里表示牛的词plao,代表的其实不是汉语地支字的读音,而是借用了越南语的读音plau。之所以要借,郑张先生认为是因为古泰语的hnu,正好和”hnu古音发生冲突了,所以要从别的语言辗转借用。照常理来看,这个观点不免有些迂曲,何况我国西南地区的傣语、布依语里用作地支的,也读paupiao。这些语言更不可能从越南语去借的读音来当地支名了。

其实破译这一历史谜题并不困难,郑张先生大概是忽略了这么一个事实:今天作为古越语后裔的水、毛南、佯僙、锦、莫等民族语里,黄牛一词的读音就是pupo,更早期的读音可能是pluplau。这不正是地支名”plao得名的来历吗?自己的语言里就有,就用不着舍近求远、舍内求外地另寻他源了。跟古泰文hnu(鼠)和古汉语hnu(丑)是不是同音的问题,也就更没关系了。

                                                         三

《汉书·艺文志》说礼失而求诸野,大概的意思是说,雅正的文化制度如果失传了的话,可以求之于民间。套用这句话,我们也可以说,中国古代的鸟兽虫鱼,各种名称纷繁多样,既有用于庙堂之上、求雅存正的通语,也有留存在闾里小民、山野村夫口中的俗语。所以,有些古书里失传或者说废弃的词语,反而在南方的口语里还是鲜活的存在。就比如表示锅子的,两汉以后的北方话就不用了,但闽、广一带的方言和作为古越语后裔的壮侗语里,至今仍然是个常用口语词。

先秦两汉的传世古书、出土文献所记录和传承的,不用说自然是华夏雅言,但也有少数似乎属于例外。我们上面谈到的关于蛇、马、虎、猴、犬、牛、鼠等生肖动物的一些名称,古书里有的明确说是夷言,也就是蛮、夷、狄、戎等番族的语言。有的即使没有明说是四夷之言,但从地域上看,显然也不是黄河流域、中原一带的汉语(北方标准语),到底是雅、俗之分,还是汉、番之别,恐怕很难说得清楚。如果抱着只有中原汉语才算雅正,其他地方的语言都属俚俗的狭隘观念,那就回到了华夷之辩的老问题上去了。

张光直有篇遗作《论中国文明的起源》,收录在他的演讲集《考古学专题六讲》里。张先生说,按照有些西方学者的看法,中国文明的很多项特质都是外来的,其中就包括我们讨论的牛、羊、马、水牛等动物。连都是外来的,自然也是从别的语言借来的了。一方面,我们看到夏、商、周三代在很多文化制度上是有连续性的,但另一方面,夏又被视为中心,所谓茫茫禹迹,因为也就是,夏人所处的就是中国。国内外都有学者提出,商在东方,属东夷,语言与壮侗语有关联;周在西方,属西戎,语言与藏缅语有关联。

回到我们一开始提到的,中国文明的起源,可以肯定是中心四裔并存的格局,用张光直的话说:史前的中国相互作用圈便是历史时代的中国的地理区域的基础,而圈中所有的区域文化都是历史时代中国文明的源头。

*文中图片未注明来源者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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