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门相约聚会，大家闲聊正酣，在某大学教授写作课的师妹特意提到一个现象。她说，如今大学生提交给她的作文里，越来越难见到风景的影子。见我们有些不解，她说，某次写作课，她让学生描述窗外一棵老槐树。正值秋天，老槐树有种油画般的质感，这让她想起自己读书时的许多往事，所以当堂就安排了这么个写作主题。学生们交上来的作业要么只有寥寥几句：“这棵树很老，树干很粗壮，枝杈很多。”贫瘠得让人不知说什么好；要么就纯应付差事，在手机上用AI生成了一篇，辞藻和修辞都膨胀得可怕，满眼漂着视觉泡沫。
《花落花开》剧照
在座的几乎都在大学里任教，立刻对师妹的感慨表示深有同感。那些充满鸟语花香、天光云影的文字已不多见，大学生的生活中充满了社交网络的碎片和电子屏幕的眩光。一早醒来，不再推开窗户感受朝晖和晨风，而是解锁手机查看昨夜的消息；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不是仰头感受阳光透过枝叶洒下碎金子的光斑，仍是低着头沉陷在屏幕后的虚拟世界里。他们越来越宅，宿舍几乎成为全天候的生活舱：外卖软件解决饮食需求，网课替代线下课堂，社交也能通过屏幕瞬间完成。空间如此封闭，几乎切断了人与自然接触的通道。当一个学生每天都在盯着屏幕，就很难注意到真实世界里，暮色如何像墨汁在清水里徐徐渗开那样，将天空的蓝色慢慢晕染得深浅不一，很难听见脚底的落叶发出窸窣的声响、鸟儿一大早在枝头的纷繁啁啾。她感慨说：如果没有人与自然之间彼此贯通交流的深情，生命本身得多么苍白啊！
她想要改变这种情形，就毫不留情地将所有文章打回去，要求重写。但在重写之前，她带着他们出了门，来到老槐树下，驻足了半小时，请他们仔细感受老槐树的上空和四周的景象，从不同角度观看这棵树。她还要求他们闭上眼睛，感受光、风和树的对话，提醒他们在记忆里搜寻上一次有这样的感受是什么时候。
《猎罪图鉴》剧照
他们从来不会用半个小时这么久的时间来观察一棵树。树皮上那条纵贯下来的乌黑的裂痕，叶片的边缘泛着蜜糖色或琥珀色，树干上几只蚂蚁走走停停在执着寻找，还有个不知何年留在那里已经发黑的蝉蜕……他们很安静，这棵秋日的槐树打动了他们。
如是这般后，果然再交上来的作文面貌就很有改观。师妹告诉他们，风景从未远离，就在那里，但他们需要放下手机，远离屏幕，走出宿舍，需要重新唤醒眼睛，抖擞心灵，贴近了感受。这对自己是一种滋养和爱惜。看见了，体会到了，那些被遗忘的风景，终将在文字中生长，让写作重新拥有打动人心的力量。毕竟，真正的写作从来不是技巧的堆砌，而是一个生命对世界的深情凝视，需要在静观中融入这个世界，给予它真诚的回应。
《将来的事》剧照
我们一直有“静观”的深厚传统，宗炳“澄怀味象”，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无不是心境平和放空来观照自然，体会万物之美、万象之变，从而体会到自身的美和变。风景与人是一体的。但这一切似乎都在消失于无形。当然，这个问题并不是从大学生的作文才开始的。大家说起现行的教育体系中静观自然、用心体验的严重缺失。中小学的写作教学更侧重技巧训练，忽视对学生心灵的养护。当体会自然被简化为作文课上的素材积累任务，孩子们便很难理解风景的意义，更难在写作中将其贴合自己的感受表现出来。
说到这里，师弟表示在带孩子深入体验自然同时培养写作能力这块儿上有些小小的探索，可以跟大家分享。他的女儿15岁，今年年初刚升入北京市文科最强的那所高中，小姑娘眉眼清秀，锦心绣口，写得一手漂亮文章。
他说，自己童年在河南乡间奔跑的时光，一直是他跨越人生重重山岭的重要精神支撑。儿时的他能准确说出狗尾草不同阶段的生长形态，能分辨出布谷鸟与麻雀等多种鸟类的叫声，那些鲜活的自然记忆，就是他写作散文的源头活水。自然体验是比任何写作技巧都重要的启蒙课，带女儿走出钢筋水泥的丛林，建立与自然的深刻联结，这是他在女儿出生时就不假思索的必选项。
《海蒂和爷爷》剧照
不用刻意去景区，小区花园、公园角落、农田路边都是好地方。告诉孩子现在什么都不用做，就看看周围有什么在动、什么在变。蹲在草地上看蒲公英骄傲地捧着绒毛球，金龟子在草叶下静静地休息；在雨天去踩水洼，雨点打在伞面上叮叮咚咚，索性将一整棵树上的雨水都抖落到头顶的伞面上，大人孩子都在快乐地尖叫。去看樱花树，树皮，花瓣，天空，野地，三三两两的人，尽可以观察，倾听，寻找共同点，分辨独特性，编故事，无边无际的想象。去秋天的落叶林，闭上眼，辨别秋天能有多少种声音交响在一起，尽可能多地辨析各种植物的不同质感，闻一闻空气中混融了多少种不同的气味。玩就是玩，不要有功利心，但要随时响应孩子的问题，启发孩子问更多的问题。
他跟女儿还各自准备了自然观察日记，曾经约定共同记录阳台窗外的梧桐树。看到自己如此认真对待，女儿也就不敢懈怠了。每周至少两次，在日记本上画树干和叶子，写上一二三四句观察的结果，一起讨论在自然的魔法里梧桐树的变化：树皮上冒出的嫩芽，像绿色的逗号；一根树枝被大风吹断，伤口处流出透明的树脂，凝固后像晶莹的琥珀；整棵树的叶子变成了金黄色，阳光穿过叶片，落在地上的影子看着都很温暖；后来，树枝脱下绿色锦衣，光秃秃的枝桠上落满雪，圆滚滚的麻雀停在上面向远处呆望……这种持续的观察和记录让她对自然和世界有了更深邃的感知和觉察，让她的作文里充满了丰富的细节和活泼的意趣。师弟笑说，当别的孩子还在套用“团结就是力量”的模板时，女儿笔下的蚂蚁搬家称得上一出跌宕起伏的微戏剧。
《高护木的规矩》剧照
他们夫妻为女儿在阳台上打造了一个生意盎然的自然秘境，那里养护着几十盆花草菜蔬，高低错落地排列着。绿萝沿着花架蜿蜒向上，像翠绿的瀑布，番茄植株上挂着晶莹的青色小果实，薄荷、紫苏等香草上常有水珠闪着细小的光。女儿给每一株植物浇完水后才愉快地背上书包出门。他购买了许多大部头的科普书，跟女儿一起翻看，对照，讨论。女儿在课外班学到的美术技能，悄悄变成了她观察世界的另一种语言，在越来越厚的科学笔记上叙述着叶子的脉络、花瓣的开合、茎秆的高度。旁边简短写着观察记录以及她的若干感想。他还记得女儿绘制的黄瓜生长图，有一次的配文是这样的：“原来黄瓜藤从来没有闲下来过，憋着劲儿奋力长大，但它长大的声音，却跟星星眨动眼睛那么轻悄。”每当收获几颗小番茄、几根小黄瓜、一些辣椒或一捧青菜，女儿都会欢欣雀跃地捧到厨房，它们上了当日的饭桌，也上了当天她的日记。
当坚硬的城市模糊了季节的边界，这个小小的角落却始终鲜明地标注着季节奔走的韵律。手上沾满的泥，变成眼里闪烁的光。女儿见到万物生长的坚韧，懂得生命的力量，在与它们的对话中培养了敏锐的观察力和深切的同理心，手底文字里的思想和韵味也随之增长。
《美雨》剧照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热爱古典文学的他，是不会放过将古人观照自然的态度慢慢启迪女儿的。他笑说，将古典文学拆解到女儿的日常生活里，让她浸润式地感受古典之美、自然之韵味，他可以称得上是不遗余力。去远山踏青，引她看“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见落叶满空山，说起“无边落木萧萧下”；临秋日池塘，必须是那首“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暴雨将至，抬头即见“黑云翻墨未遮山”；雨过云收，满目凌乱，“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诗词原来如此活色生香，原来与自己的喜怒哀乐如此紧密相连，息息相通。“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诌”，女儿看到雨后荷叶也能吟出“明珠落玉盘，清声响耳畔”，看到水面白鹭飞过也信口编出一句“风拂水面白鹭飞”。显然女儿明白了这个事实：古诗的优美不在遣词造句，而是其中那颗与自然同频共振的诗心。
《远离尘嚣》剧照
自然虽然是最好的写作素材库，但人需要先在自然里玩得沉浸，才能想得生动，最终才能写得真实。多一些共同探索的好奇心，人会更愿意把自然里的感动变成笔尖的文字，毕竟写作的本质是对生命的感知。当愿意花时间在一棵树下发呆，在一场雨中漫步，那些被数字化生存挤压变形的感官体验，那些在快节奏生活中四散流失的静观智慧，就会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潜伏进我们的生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