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寿宫花园,又称“乾隆花园”,位于紫禁城宁寿宫区(今珍宝馆)西北隅,是乾隆帝为晚年生活构建的理想居所。借着故宮建院100周年的好日子,关闭修缮的乾隆花园重新开放,感兴趣的小伙伴赶紧去探秘吧!
▲ 乾隆花园烫样。
墙壁里的意外发现
对于好奇而幸运的文物工作者而言,历史有时候会把小小的馈赠留在意想不到的地方。2019年秋天,在乾隆花园第三进院落萃赏楼的保护工作现场,工作人员正在为二楼西梢间的隔断墙进行表面清理,揭露墙壁裱糊的地仗层时,意外地发现了几片带有墨迹的硬纸片。
▲ 2019年在乾隆花园萃赏楼保护工程期间,工作人员偶然发现了5块残片,经过拼接,其中4块组合成了五间带外廊建筑外檐局部立面;另外1块,与萃赏楼二层西梢间前檐门口隔断相仿。由此推断,它们的真实身份是萃赏楼烫样仅存的孑遗。摄影/赵丛山
纸片上的墨迹并非文字,只是线条,也没有彩色,如果不是足够细心,或许会当作垃圾直接丢掉。但是,当这几块碎片被沿着断口小心翼翼地拼合起来,却呈现出令人惊讶的严整形象——一块狭长,一块方正,上面都有界尺画成的笔直墨线,拼凑起来,俨然是一组五开间的建筑立面。
这些板片勾勒出的建筑形象,正是它们藏身的萃赏楼。自乾隆时期落成至今,萃赏楼的墙面裱糊从来没有被彻底清除过。这些夹在原始地仗层中的碎片,毫无疑问是乾隆时期的遗物。
▲ 图为故宫古建部复原制作的乾隆花园烫样中的第一进院古华轩。
研究人员推断,这些碎片原本来自一座萃赏楼的纸模型,当年在萃赏楼的施工现场,整件模型被拆毁之后当成废纸丢弃,又被现场工作的裱糊匠人随手拿来糊了墙。
那么,为什么萃赏楼的施工现场会有这样一座纸模型?又为何被轻易毁弃?要解开这道小小的谜题,就必须从一种已经失传的工艺说起。
「烫」出个紫禁城
萃赏楼里发现的硬纸片,看起来和今天做手工常用的卡纸差不多,但从侧面仔细分辨,会发现它是用十余层竹纸层叠粘合而成的,总厚度约一毫米。这种纸板,在清代被称为“合牌”,今天也写作“袼褙”,即一种以旧布片粘贴而成的布壳子。
▲ 图为长春宫戏台烫样,摄影/贾玥
内廷造办处的能工巧匠,会用合牌做出各种各样的器物、玩具、摆件、囊匣,也用来制作模型。在清代档案里,这种用合牌做成的模型,就叫作“烫胎合牌样”,简称“烫样”。
之所以叫“烫样”,顾名思义,就是熨烫而成的模型。这种技术的原理,和日常生活中熨衣服是一样的。将合牌喷湿,它就会变软,容易弯折成所需的形状;此时用小烙铁迅速烫干水分,就可以使之长久定形。
▲ 2021—2022年,故宫古建部开展“清代样式房烫样制作技艺复原研究”,并最终创作了一座完整的乾隆花园烫样,这里展示了复原所涉及的部分材料和步骤。上左图正在为烫样中的地毯绘制花纹,上右图是为烫样建筑构件描绘彩画。
用这种技法制作出的纸模型,又轻巧,又容易上色,而且方便修改。最重要的是,比起木模型和泥模型,烫样制作起来快捷又便宜。
今天,和烫样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是“样式雷”这个名字。样式雷,指的是执掌样式房的宫廷建筑师雷氏家族,从康熙年间进京供役,前后共有八代人参与皇家营造事业,主持修建过紫禁城、圆明园、颐和园、避暑山庄等许多皇家建筑。
而烫样,正是这些杰出匠师善用的设计工具。每逢皇家想要兴修土木,将意图传达到样式房,匠师们就会先将设计方案画成图样,呈览之后,再依图烫样。之后,皇帝会提各种修改意见。匠师们要在“总工程师”样式雷的指挥下,日夜赶工修改烫样,而后重新呈览。如此反复,直至皇帝满意。
▲ 上左图正在书写贴签,烫样上往往会用黄签写明每座建筑的名称和主要控制尺寸,上右图以泡软的线香均匀贴在屋顶上,充作瓦垄。
无论制作还是修改,都不能让皇帝等待太久,因此,宫中制作烫样常常需要大量人手,甚至临时借调其他工种的匠师来帮忙。在当时,烫样制作有一套效率极高的分工合作模式,有人负责烫胎,有人负责绘彩,有人负责写字。一套复杂精美的烫样,只需十天半月就能制作完成。
施工图为何被藏进墙里二百多年?
建造乾隆花园时,工匠们自然也曾制作过一座烫样,用以确认设计方案。根据清宫档案记载,这座烫样于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制作完成,并得到了乾隆皇帝的认可,次年就依照这一方案开始备料施工。
而给皇帝呈览的烫样与在萃赏楼发现的残片略有不同。
▲ 图为宁寿宫后区平面图,乾隆花园即位于后区西路。
烫样不仅可以在设计阶段用来表现方案,还可以用来指导施工。萃赏楼等五座建筑的内檐装修,发往江南制作时,就附上了它们的烫样。从未到过乾隆花园的江南工匠,正是凭借这些烫样,为乾隆花园的建筑制作了尺寸合宜的内檐装修。因此,这类烫样的作用,类似于今天的施工图,是给匠人看的,其尺寸必须保证精准,而美观则并不是首要考量,也就无须着色。
显然,在萃赏楼发现的未曾着色的烫样残片,应当属于“施工图烫样”。仔细测量烫样残片的尺寸,与实际建筑核对,发现二者果然对应得严丝合缝。
▲ 图为乾隆花园的第三进院烫样,其中假山或以树皮堆砌,或用碎纸和浆糊捏塑。树木则是用干枯草本植物模拟而成。
为什么这些烫样残片会出现在萃赏楼墙壁的裱糊层里呢?
按照规矩,内廷制作的烫样是不许在外留存的,使用完毕就要交回宫中,其目的在于保密而非归档,因此一旦交还,宫中也无须保留这些烫样,毁弃处理即可。以此推测,当萃赏楼这批内檐装修从江南运送到京时,五座烫样也应当一起回到了宫中。不过,在毁弃之前,这批烫样还要发挥最后一次作用——数十件纹饰相似的内檐装修运到空空荡荡的现场,如何保证每件装修都能安装在正确的位置?这批烫样无疑是最可靠的参考。
因此,在萃赏楼的施工现场,萃赏楼烫样最后一次履行了自己指导施工的职责,而后就殉身于此。只有几块幸运的残片,化作萃赏楼的一部分,被封存进历史的尘埃深处,安然度过了二百余年。
如何复活乾隆的「娃娃屋」?
任何文物残片的发现,都会把人们的好奇心引向同一个问题——我们还能知道它原先完整的样子吗?萃赏楼发现的烫样残片,来自当年一座完整的萃赏楼烫样;而萃赏楼烫样背后,还有过一座完整的乾隆花园烫样。当年呈给皇帝御览并获得首肯的乾隆花园烫样,想必是一座制作精美的艺术品。可惜的是,这座烫样没能保存至今,连配套的图样也没有流传下来。
实际上,我们今天能看到的烫样都来自晚清同治、光绪时期,更早的烫样一件也没有留存下来。这是因为,在清人眼里,烫样只是设计过程中的阶段性资料,从未被视为工艺品,也无须费心收藏。

20世纪30年代以来,以古建学家朱启钤为代表的有识之士,开始关注中国古代建筑研究,烫样的价值很快被重新发现,幸存于大内与散落坊间的一批烫样,在朱启钤等人的努力下得以保全,辗转入藏文博机构。但是,烫样的制作技艺,已随清廷覆灭而佚失了,这不能不说是一桩憾事。
▲ 图为同治年间所做圆明园“上下天光”烫样,实景今仅存遗址。
萃赏楼烫样残片的发现,似乎让研究者听到了某种来自历史深处的召唤。以此为契机,故宫博物院古建部在2020年底启动了“清代样式房烫样制作技艺复原研究”项目,逐步复原了整套烫样制作技术。
沿着残片的线索,故宫博物院的工作人员和志愿者们一起,用乾隆时期的材料与工艺,复原制作了一座完整的乾隆花园烫样。
复原工作从材料研究开始。借助科学分析检测仪器,研究人员得以鉴定确认清代烫样使用的诸多材料——纸张以竹纸为主,颜料则丰富多样:矿物颜料有石青、朱砂;植物颜料有胭脂、藤黄、靛蓝;人工合成颜料则包括传统铅白、碱式氯化铜,还有晚清从欧洲传入中国的人造群青。屋顶上的瓦垄有些是线香,有些则是纸捻成的细卷。玻璃窗是一片片薄而透明的天然云母片,而山石和天然石踏跺,则是巧妙利用小块松树皮染色堆砌而成的。
▲ 图为制作烫样所需的部分矿物和植物颜料。
更有趣的是树木。微型树木的制作并非易事,清代匠人用晒干的草本植物刺藜和黄花蒿来模拟树木。茎上缠纸做出较粗的树干,而茎上分出的短梗,恰似枝枝叉叉的树冠,既惟妙惟肖,又简便现成。
解决了工艺和材料的问题之后,还要面对设计与制作的挑战。乾隆时期的匠人根据烫样兴造园林,而今天的任务,则是要从园林实物反推出烫样的设计。
烫样并不是简单将实物等比例缩小而已,为了追求挺拔美观,会在竖直方向上稍作拉伸。研究发现,匠人们并不是按照某个固定比例将每座房屋整体拉高,而是会根据每座建筑的形态特征灵活处理。同一座建筑,屋顶部分和屋身部分的拉伸比例就不同;歇山顶和攒尖顶的拉伸比例也不相同。这有这样,才能获得最舒适的视觉效果。因此,严格来说,烫样并不完全是真实建筑的微缩模型,而是基于一套特定设计规则的“再创作”。
复原制作乾隆花园烫样,是一次从古代工匠视角去理解烫样设计制作完整过程的独特经验。从绘制设计图开始,打袼褙、打浆糊、磨墨、研漂矿物颜料、熬煮水胶、打磨树皮……对每个参与者而言,仿佛体验了两年乾隆时期内廷工匠的日常生活。
今天,这座烫样就安放在乾隆花园内。作为对萃赏楼烫样残片的致敬,乾隆花园烫样采用了其残片的比例尺,即1∶66。藏在墙壁里的谜题,至此终于有了完整答案。
乾隆皇帝当年看到的那座“娃娃屋”,或许与此相去不远,或许精美犹有过之。不过,即使文采稍逊,我们终究重新破译了清代哲匠那门华丽的设计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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