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欲望面前,众生平等。
只是人们往往多喜颂赞,羞见嘴脸。
即便不考虑《踏血寻梅》本身因限制级等原因无法被引进内陆,这部电影的整体格调也偏压抑。事实上它也不是一部商业影片,却是一部难得的,香港制造的,通过探寻凶案线索向公众展示香港社会存在的诸多问题的,偏向纪实风格的作品。
影片中臧SIR的女儿在公车上问自己的父亲:
“黄霑、李小龙是香港人吗?”
然后接着问:
“王佳梅是香港人吗?”
通过孩童的提问引导出影片主创试图表达出的思想:
一座繁华的城市,不应该只属于说得出名字的人,它同样也属于那些一直努力想要突破阶层壁垒的人们。
比如王佳梅。
这就是香港自开埠以来一直面临的隐性矛盾——
新移民对城市带来的影响。
众所周知,一座城市的繁荣必然有移民因素的作用,香港的移民浪潮自1940年代开始,1970年代迎来高峰,2000年代又再次攀顶。每一次移民潮都对香港地区的社会结构和民生经济带来了不可忽视的影响。
不过同样的,出于“幸存者偏差”印象,公众往往关注新移民中的佼佼者,更多的底层移民生存问题和引发的社会问题往往被忽略。
“王佳梅”作为创作出来的具象化人物符号,恰恰正是导演/编剧翁子光想要对观众乃至香港社会表达的哀思:
看似包容的香港文化,其实从未对下位者友好过。
01 生存意识
金燕玲是个好演员,她饰演的“美凤”在影片中看似只是死者王佳梅(春夏 饰)的母亲,一个事件的旁观者,其实她对王佳梅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甚至是起决定作用的。
藏SIR(郭富城 饰)带一班警察上门找到美凤时,起初这个女人还在对他们喋喋不休数落着这个小女儿的种种不是。
然而,当臧SIR说“你已经很幸运了,许多父母即便过去很多年后,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是死是活”时,女人眼中泪光闪现,她回头盯着对方……
美凤也是新移民,在内陆乡亲们看来,她嫁给了一个香港人,自己也成了“香港人”,这层身份对于彼时的内陆人而言犹如“天人”。实际上通过王佳梅的视角,观众看到的是当女孩终于通过申请进入香港后,她走进的是一个逼仄、窘迫的平民家庭。
“香港人”的身份并未能帮助她获得任何实际的便利,相反,王佳梅的粤语掺杂着湖南口音,她试图努力融入本地人的生活,但在同学们看来,她是“内陆人”,连“M记”(麦当劳)的发音都念不准。
美凤和王佳梅这对母女之于香港的人生追求有不同,也有相同。
不同的是美凤试图通过婚姻进入“高阶社会”,进而影响到她两个女儿的人生。可是来到香港后,她依然要靠卖唱营生,她与她的香港老公(谭炳文 饰)没有感情可言,对于内陆的老公(太保 饰)更早已抛掷脑后。她对女儿表达的“爱”在旁人看来有些市侩又真实:
臧SIR在凶案调查结束后回访美凤,这个女人还是喋喋不休地数落大女儿王佳莉(李与霏 饰)未婚先孕,让家里又多了张吃饭的嘴。见到臧SIR到来给他喝汤。知道他离异单身一人,忙着推销自己的大女儿与他约会,试图让自己的女儿也像自己一样,在香港找到稳定的落脚。见臧SIR推辞后马上翻脸,态度变化之大让人叹为观止。
可以说美凤代表的正是一类女性的生存本能,无论她承不承认,她也是靠肉体上位的。讽刺的是她偏偏又很传统,在得知女儿王佳梅死讯并配合警方调查时,她迟疑半晌,问臧SIR:
“我女儿是不是做鸡了?”
电影里通过几个女性角色把“上位”的不同位面展示出来,如果细细品味,同样能看出翁子光的巧思。
包括王佳梅的转变。
作为整部影片的核心人物,王佳梅的故事通过碎片式的回忆和假设渐渐成型。
她一开始是个好女孩,或者说是个符合大众价值认知的好女孩:
从穷地方辗转来到香港,出身市井又心怀梦想。
她从不与人主动发生冲突,甚至有些怯懦。她一直想融入香港社会,郑秀文的歌成了她学粤语的标本。外面的世界与香港的“家”在她心中有着对比,母亲的市侩和寄人篱下则让一个女孩子心生不满。
她努力打工,想要挣够钱搬出去。却在不自觉中受到了一些女同学的影响:
那些同样处于花季的女孩,为了一张演唱会门票就可以“援交”,她们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同样,王佳梅也找到了一个打开新世界的方式。
只是她对爱情依然充满向往。因为“喜欢”,她不收“四眼”(李逸朗 饰)的钱,只要求对方送个游戏机给她。即便做了“鸡”,王佳梅依然只是个孩子,不了解社会的残酷。她懵懂吗?确实。同时她也是无助的,她没有任何人的庇护和帮助。情感诉求对于她比追求体面的生活更奢侈。
最卑微的是,她自己也明白,自己的“出身”让她必须低人一等。
包括被“四眼”喊出来,向对方女友当面澄清自己和“四眼”之间很“清白”。
穷人家的孩子走出社会的第一天起,就注定是飘萍。
更残忍的是,观众通过这些碎片拼接,看到了王佳梅崩溃的过程。
也由一开始陷入故事的假象,认定王佳梅是被变态杀害,到见证了一个女孩主动与世界告别的决心:
《看得见风景的房间》,这是臧SIR根据王佳梅遗留的拼音缩写解读出来的小说,原著在1986年被拍成电影,讲述的是英国女孩追寻爱的故事。故事的核心也是“突破阶层壁垒”,可视为王佳梅的心声。

但她做不到,她甚至做不到像一些女孩那样,在社交平台上装扮自己,用伪精致包装自己。人们只能通过破解她的QQ空间看到她内心的渴望。
有阅历的观众会跟随故事的推进和真相的揭开,逐渐与王佳梅产生共情。或者跨越时空,在2020年代回顾2010年代拍摄的这部影片,设身处地地审视某些社交平台上的言不由衷,然后发出感慨:
幸福的人,从来不屑,也不需要向别人证明什么。
就像真正的有钱人,不会因为去高档西餐厅特意穿西装一样。
所以王佳梅展示的那个年代的女孩子,或许一生都无法表达内心澎湃的热情。她只是恰好遇到了一个“不喜欢人”的丁子聪(白只 饰),藉由他的手让自己彻底离开了这个绝望的世界。
讲述丁子聪的故事时,电影塑造了另一个同样耐人寻味的角色:
李慕容(蔡洁 饰)。
同样出身底层,有一副好皮囊,动得“待价而沽”,对癞皮狗丁子聪颐指气使。她是知道如何利用男人的好感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的。
李慕容本质上和美凤一样,都试图通过婚姻实现社会地位进阶。她知晓丁子聪对自己的情意,同时又直言不讳地告诉他自己的生活,她可以同男人一起躺在床上打游戏,又知道如何控制对方的情欲,用肉体接触的界限保持“神秘感”和对方的“饥渴感”。
然而在对待上位者时,她又显得十分廉价。原本她想通过与富豪的婚姻移民去美国,不料自己被富豪的儿子看中,对方把她玩腻之后一脚踹开。
有钱人知道李慕容这样的女子是什么“价位”,他们与美凤的香港老公不同,他们选择的空间更大。在事实的婚姻中,更愿意出于利益考量,而非简单的肉体享受。因为他们更清楚在金钱和地位加持下,年轻的肉体是最不需要追求的消耗品。
但丁子聪不同,自幼的不幸让他缺乏安全感。偏偏又遇到了愿意“屈尊”亲近的李慕容。他可以随时为对方暴走,因为李慕容在自己眼中是“女神”。
“女神”临走前因为自己的付出“赏赐”自己“一次”,那次恰逢女神月事。随后丁子聪思念李慕容时就割破手掌,用带血的手……这一段在一些观众看来似乎有些无法接受,实际上它恰恰反映出丁子聪这个人物的内心极度缺乏自信,甚至他暴虐乖张的举止,也是在潜意识中的一种自我保护。
他遇到了王佳梅,两人肉体交易后对方想要他杀死自己。如果是一般人,比如“四眼”一定会觉得这是玩笑话,但丁子聪当真了,他和王佳梅一样,在现实中找不到自己的归宿。
丁子聪极力讨好李慕容,为的是寻求自以为的情感和爱意。
王佳梅极力讨好四眼,为的是在某个人身上寻找到自己臆想中的认同。
两个孤独的灵魂,碰撞在一起后迸发的不一定是童话,也可能是悲剧。
随着臧SIR的解析,故事终于落在了女儿的疑问上:
“黄霑,李小龙是香港人吗?王佳梅是香港人吗?”
其实这个问题进一步解读的话,还可以引申出它的核心拷问:
低位者,“配”当人吗?
《踏血寻梅》在围绕王佳梅这条主线叙事的同时,也展开了很多侧面描写。影片中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
臧SIR的上司罗警司(邵美琪 饰)出场永远都在打电话,不是在处理家庭琐事就是在帮下属擦屁股。臧SIR的同事烟铲(谭耀文 饰)因为烟税太高买走私烟抽。臧SIR去调查凶案还要跟地头蛇打招呼。他需要在前妻(梁小冰 饰)面前装可怜才能获得同情。他自以为可以通过讲述案情再一次获得前妻的崇拜,对方却说小女孩才吃他那套……
有意思的是,这些人对于王佳梅和丁子聪乃至美凤等人而言,他们全都是“上等人”,只是对方无从察觉“上等人”同样面临的各种窘迫。
就像美凤,当她如愿通过婚姻嫁入香港后,还是要住在狭小的房子里,还是要卖力地唱歌赚生活费。“香港人”的身份只是对于“内陆人”而言多了几分“高贵”。身在其中的她不清楚这些吗?她只是不愿意面对。
她也需要“往上爬”,李慕容和王佳梅也是。区别在于王佳梅“累了”,她赚钱的初衷只是想搬出去,脱离那个让她无时无刻不感到卑微的重组家庭。
然后,王佳梅迷失了。
观众“踏血”(跟着故事)寻“梅”,找到了一个死去女孩的内心世界。然后立足她的视角看待对方眼中的香港。
黄霑是个才子,写了很多词曲融入很多影视剧中。
李小龙是个巨星,演了很多电影让功夫片走向世界。
他们身上的标签是“香港制造”。
于是,人们的印象便是那个星光熠熠的维多利亚港。
可王佳梅也是“香港制造”。
她身上的标签是什么?
一个被玩嗨了的变态杀死的“鸡”。
就像《踏血寻梅》这部电影本身,用极致的绝望展现出一座城市表象繁荣下的不堪和痛苦。
人的欲望被无限放大,援交也是一种脱离生存需要的手段,年轻人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讽刺的是,上一代人自以为自己有原则,实则他(她)们并没有资格指责“做鸡”的女孩。
在欲望面前,众生平等。
只是人们往往多喜颂赞,羞见嘴脸。
「四味毒叔」
出品人|总编辑:谭飞
执行主编:罗馨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