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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49年解放的最后关头，整个丰都县城被一种特殊的氛围笼罩着，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了鬼城的宁静。“砰砰砰！”婴儿父亲接连的三声枪响，让他止住了啼哭。这个要靠枪声来震慑的孩子，就是后来成为著名雕塑家的何力平。

哭声和枪声，似乎预示了他今生注定会搞出一番动静，但寂寂无闻的漫长时光里，迎接他的，除了离奇的鬼故事，更多是现实的磨难。何力平出生在重庆丰都，其父曾一度从事川东地下党工作。在新中国成立后，何力平的父亲在万州银行任科长，后因同名同姓的保长犯事被误抓入狱。就这样，他的父亲被关了十年，最后才沉冤得雪。

何力平的父亲被误抓一年后，父母就离异了。于是，何力平便跟着母亲一起生活。他最早的记忆，是从丰都湛普乡完小开始的。母亲从重庆大学预科班退学，来到湛普乡完小做教导主任，还兼任美术老师。正因如此，何力平的母亲打开了他通往艺术的大门。在清寒的教师办公室里，她为了哄小力平不哭闹，便让他蒙着小人书勾画。小力平很快就像模像样地蒙了出来，还被妈妈夸奖了一番。得意之下，他干脆不蒙了，直接对着小人书临摹起来。就这样，他兴趣大增，常常一个人一画就是小半天。

7 岁时，上小学的何力平遇见了一名教美术的老师——雷雨风。雷老师极有才华，不仅会画画、作曲，还喜欢做雕塑。何力平第一次见雷老师的雕塑，是用泥巴捏的美人。这美人就是后来的师娘。雷老师经常家访，何力平就像一个小尾巴，跟在后面一晃一晃的，如影随形。直至1958年，雷老师被抽调去创作激情四射的宣传画。闻此讯，何力平还大哭一场。

没想到，何力平与雷雨风再见已是数年之后。这时，何力平已经读完小学，进了丰都县城。同时，雷雨风也已调入丰都县文化馆，成了不大不小的艺术名人。一对师生，再续前缘。一日，雷老师在看了何力平用民间泥塑手法做的《毛主席在北戴河》后，大为赞赏。紧接着，他和何力平一起把作品抬到文化馆展览，颇受好评。除此之外，一部出自中央美院教授傅天仇的书籍——《怎样做雕塑》，也让何力平受益匪浅。正因有了恩师和权威教材的指引，才让何力平的雕塑制作更加自信，且更加规范高效了。

20 岁时，何力平受丰都文化馆邀请，复制韶山《毛泽东思想展览》的全部雕塑。他本以为，自此会走上艺术之路，不料事与愿违，途中渐生多番波折。

初中毕业不久，何力平跟很多同龄人一样，早早地踏入社会谋生。他做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马车场挑泥巴。接下来，他当过杀猪匠、木匠、石匠、篾匠，也做过打滩、修铁路和林场的工人，后来还下乡当知青、做宣传队乐队队长……最后，他来到丰都一夹皮沟水泥厂，做了一名工人。在水泥厂的日子并不好过，何力平搬石头常常疲惫不堪，到了晚上却不是倒头呼呼大睡，而是鼓捣雕塑，或者为工人们画肖像。好多夜里，工友们一觉醒来，发现一个大小伙子还在灯下刮泥浆。因此，他也成了夹皮沟里的怪人。当人们笑他异想天开地做艺术家梦时，何力平其实也不知道这样熬更守夜、见缝插针地玩雕塑，到底是为了什么。然而，恰恰是这份朴素的热爱，才让他终于遇见了艺术路上的“贵人”。

“那年，我终于做了一个在我看来是一个天大的决定 ：走出大山，去外面看看世界。”多年后，何力平在怀念恩师郭其祥的《永远在不远处》一文中如是说。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再加上乏味的小城人际关系，促使何力平应知青朋友的邀请，只身乘大轮船逆江而上到重庆两路口的朋友家中做客。与此同时，他还拜访了正在红岩革命纪念馆画油画的老朋友谢学康。谢学康是重庆本地人，比何力平大七八岁，曾毕业于西南师范大学美术系。彼时，他提出带何力平到市文化宫去看川美雕塑系老师如何复制泥塑《收租院》。这一去，就让他激动不已。他见到了心目中的许多大腕儿 ：叶毓山、伍明万、龙得辉、罗耀辉、杨发育、王官乙……

除此之外，他还见着了大雕塑家郭其祥。当他随着其他老师的指引，见到郭老师时，对方正在做撑着竹杖发愁交不齐租的农妇像。何力平忐忑地摸出几张雕塑照片，让对方指点一二。郭其祥耐心地点评，顿时让他有了莫名的亲切之感。于是，他提出想跟随老师们学习。

几个月以后，何力平接到四川省委宣传部通知，借调他来美院参加《收租院》复制再创作。何力平逆江而上，一路风尘赶到黄桷坪，进入美院参加《收租院》复制再创作。这一做就是五年。

在《收租院》复制再创作的途中，何力平还获得了读进修班的机会。1976 年下半年，他进修班一毕业，就调到美院当助教。1982年，全国恢复学位考试，他考入郭老师门下，成了新中国首位雕塑专业硕士研究生。由此，一位夹皮沟里的搬运工，鬼使神差地让自己的命运，搭上了另一艘航船。

回溯五十多年的艺术生涯，何力平认为让他一鸣惊人的雕塑作品当属以《日暮黄昏》为核心代表作的《鬼城系列》。

1985年，何力平读完研究生后，好长时间没有创作作品。两三年后，他才躲在屋子里，一个人做了起来。做完稿样后，他一度不敢将作品示人。直到时任川美副院长的马一平教授来串门，他才忐忑地拿出来，让对方看了看。不料，马院长一看，大加赞赏，并提出院方会给予经费支持。这就是后来名声大噪的《鬼城系列》。之后，他一发不可收，接连创作了多件作品，其中《生命船》《催命锣》《醉生梦死》等入选全国第七届美展并获省优秀作品奖。至此，他炼狱般积压的鬼才，得以喷薄。

看过这些作品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个疑问——何力平作品中关于鬼神的意象，具体来源于哪里？对此，何力平在对话时谈到 ：在他晦暗不明的青少年时期，极受鬼城印象的滋扰。当他初中毕业，进了丰都县城后，无处不在的鬼文化，让他有了丰富想象的同时，在精神上也有了更大的紧张和敏感。在他记忆里，丰都老城里有一个叫“卢聚合”的举人大院，里面挤挤攘攘住满了一二十户人家，清一色底层人民。说书的、糊布壳的、放电影的、拉板板车的，稍高阶的就是教师和银行职员。何力平一家，算是书香门第。还有一家住着一个连长的老婆娃儿，算是这里的“顶流”了。也就是在这老屋，何力平从说书人那里，听到了很多说魂道鬼的故事。比如，城隍庙、鸡神庙等40多个庙宇里的鸡脚神，墓园吃人的三条腿草狗、大面鬼、香花嫂鬼、丁丁卯鬼、白皮鬼等，以及那白骨铮铮、荒坟累累的棺山坡。正是在这“鬼话连篇”的鬼城岁月里，何力平不由自主地与“鬼神们”纠缠在一起。后来，他研究生毕业，在《乌江文学》上写了篇名为《一封没有笺页的来信》的随笔，从头到尾充满鬼魅气息，成为他非学术文字中的重要代表作。

细致看来，其实何必平作品中的鬼神并不是惊悚可怖的魍魉魑魅，而是深谙人间烟火的底层生灵。他们延续着在世的悲喜和情欲，亦如芸芸众生。《鬼城系列》之后，何力平沿着超现实的写意风格，为中国雕塑艺术，开凿出一条新路。他以不可遏制的美学冲动和创作欲，不断将鬼才发挥到极致。如果说，《鬼城系列》一举奠定何力平在中国雕塑界的地位，那么后来那些多以青铜、汉白玉铸造的作品，则一而再地证明了，他在新雕塑语言上的探索和实践正在不断走向成功和成熟。难怪，在《世界艺术史 · 雕塑卷》中，何力平被称之为二十世纪中国雕塑语言探索的代表人物。

假如何力平在如日中天时，就选择以退为进，教书育人，那他很可能会活得更洒脱。但出生时的长啼，似乎早已预示他之后的大动作。进入1990年代，何力平将艺术与商业接轨，成了地方政府、地产商慕名已久的雕塑鬼才。各种类型的城雕草案，从何力平笔下逶迤而出，进而不断铸为实景，昭示着一个时代、一座城市、一代人的精神。最终，在深圳蛇口区，留下惊世之作。只见海王大厦两栋塔楼之间，海王身御坐骑，举长枪、驾马车，从空中飞跃而过。

海王之后，何力平更加异想天开。他一心想制造更为宏大的东西。不知不觉，他又受到了鬼王的召唤。回故乡考察的途中，在丰都树仁镇石岭岗村，他匆匆的步履突然顿住了。眼前这一壁崖石，俏立千仞，光秃秃闪着幽光。此时，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逆天之念 ：用炸药炸出一个鬼王钟馗！

1993年，说干就干的他，在轰隆隆的炮声中，一个造型诡异、结构复杂，极具视觉震撼力的《鬼王》雕塑，渐渐清晰。1996年，这座高138米、宽217米、厚26米，国内首次用爆破手法完成的山体雕塑终于完成。很快，一座巧夺天工的“鬼王山”景区，在丰都城外的荒寒之地开门迎客了。除此之外，近些年来，何力平还完成了《穿越封锁线》《支教大凉山》《妻子送郎上战场》等主流作品，广受好评。

数十年来，何力平用瑰丽、浪漫的想象，和独特的写意手法，将一个个丰富多彩的鬼形象带到人间，与人和平相处。年轻时，他以鬼界折射人世，温良而机警。在步入暮年后，他站在河的对岸回望过去，无论走至何处，故乡的路始终在他脚下。当他走得越远时，这座山水之城对他的牵引越大。或许，老当益壮的他，将在艺术中开始新的奇幻漂流，重回故土和往昔。

本篇文章发表于《重庆旅游》2023年11月刊

文 | 锦丰堂主

图 | 锦丰堂主

排版/编辑 | 崔红

文章来源：《重庆旅游》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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