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一件“珠联璧合”的艺术珍品——赵孟頫为好友李衎《墨竹图》所题的跋诗。这短短二十八个字,不但是一首精妙的诗,更是一幅精微的书法,其笔墨深处,蕴藏着赵孟頫成熟期的艺术灵魂与温润人格。

据考证,此题跋作于元成宗大德七年,即公元1303年。这一年,赵孟頫正好五十岁,知天命之年,他官任集贤直学士、江浙行省等处儒学提举。这不仅仅是一个官职,这更意味着他已成为江南文坛当之无愧的领袖与核心。

更重要的是,此时他的书法艺术,已然进入完全成熟的黄金时期。我们常说的那种“姿媚温润、结构端延、笔法隽秀”的赵氏书风,正是在这个阶段彻底形成,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而画作的主人李衎(字仲宾),则是元代首屈一指的画竹大家,与赵孟頫交谊深厚。两位顶尖高手在艺术上的这次合作,是惺惺相惜,更是珠玉相映。

此刻赵孟頫的书法,展现出几种迷人的特质:

  1. 结构端延稳妥,体势修长柔媚:每一个字都仿佛经过精密的权衡,重心安稳,姿态舒展。尤其是他特有的修长体势,如同风中修竹,清雅挺拔,自有一种玉树临风的君子之风。

  2. 笔法隽秀飘逸,运锋轻灵圆活:他的笔尖仿佛在纸上舞蹈,起笔、行笔、收笔,轻盈而精准,毫无迟滞之感。线条圆润而富有弹性,在流畅的行走中,蕴含着丰富的提按与节奏变化。

    赵孟頫为李衎《墨竹图》题的跋诗
  3. 风骨内含,神采外溢:这是最关键的一点。赵孟頫的字,绝非只有表面的秀美。在那些圆转的笔画背后,是坚实的骨力在支撑;在温润的姿态里头,是超凡的神采在流动。这是一种“刚健含婀娜”的境界,外表优雅柔美,内里却挺拔刚劲。

赵孟頫为好友李衎《墨竹图》原文:李侯写竹有清气,满纸墨光浮翠筠,萧郎已远丹渊死,欲写此君唯此人。

赵孟頫为好友李衎《墨竹图》译文:李侯画竹时注入了清雅的气质,整幅纸墨色生辉,青翠的竹影浮动。昔日的萧郎已远去,丹渊中的神龙消逝无踪,若要描绘这竹中君子,世间唯有李侯一人能胜任。

现在我们再将诗与书结合起来看,其妙处便愈发显现。

诗云:“李侯写竹有清气,满纸墨光浮翠筠。”这是在赞美李衎笔下的墨竹,充满清逸之气,满纸的墨色仿佛浮动着翠竹的光彩。而赵孟頫用以书写这两句的,正是这样一种“清气”——他的用笔是如此干净、通透,不染一丝尘埃,与画中竹子的气质浑然一体。

后两句:“萧郎已远丹渊死,欲写此君唯此人。” “萧郎”指唐代画竹名家萧悦,“丹渊”指宋代的文同。赵孟頫说,前代的画竹大师都已远去,当今之世,能完美表现“此君”(竹子的雅称)神韵的,唯有李衎一人了。这是极高的推崇,也展现了赵孟頫作为艺术家的胸襟与眼界。

更有趣的是,当我们用“修长柔媚、隽秀飘逸”的赵体书法,来题咏“清气充盈、挺拔有节”的墨竹时,这两种艺术形式之间产生了奇妙的“通感”。我们几乎可以说,赵孟頫的书法,本身就是一种“墨竹”——其字形的修长,如竹竿之亭亭;其笔画的圆劲,如竹节之坚韧;其行气的贯通,如竹枝之生意盎然。

我觉得赵孟頫情绪很稳定,又胸中有大情怀,是一个“大性情、小柔情”的人。这个感觉,非常精准,而且完全可以从他的字里读出来。他的“情绪稳定”,体现在那无可挑剔的理性控制力上——每一个字的结构都那么稳妥,每一行气的流动都那么从容不迫。这背后是极深的修养与强大的内心定力。

而他的“大情怀”与“小柔情”,则分别对应着其书法的“风骨”与“姿媚”。那内含的刚劲骨力,是他作为赵宋王孙深埋于心的气节与尊严,是“大性情”;而那外溢的温润与秀美,则是他对世间万物的悲悯与热爱,是流淌于笔端的“小柔情”。他将历史的沉重、个人的无奈,都化入了一种平和雍容的笔墨之中,这是一种极高境界的“释然”与“超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