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文
欣
赏
爱与愁
文//张力扬(英国)
他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那么陌生,陌生得他无法辨识。
我是谁呢,他拼命地想,我到底是谁呢。
(一)卵
他出生的时候,其实是没有记忆的。他最初的记忆是,小小的他坐在父亲的背上,午后的阳光非常的好,从兰花树枝中直射下来,晒得他眼睛疼。
他捂住眼睛,小心地摇晃着父亲的手,咿咿呀呀地叫他起来。
地上很多的玻璃瓶,父亲似乎睡着了,他怎么叫都无法回应,于是哭起来,一直到夕阳西沉。
风吹进来,偌大的房间里寂静一片,金色的夕阳斜斜地照在地板上,床的角落里有非常沉重的阴影,慢慢地爬上来。
后来的他和姐姐们被妈妈接回家,看见Neil弯着腰收拾着行李。妈妈牵着他和姐姐们的手,冷漠地看着男人离开。爸爸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想要抱他,他踮起脚尖,环住了他的脖子,小小的身体非常努力地向上爬。爸爸的脸贴着他的脸,一会儿才放开。
他回头看妈妈,妈妈叹了口气,说,你还会再见到他的。
他最喜欢周三到周天的时候,因为爸爸会来幼儿园接他,然后接他回家,去玩游戏光碟。他喜欢爸爸家里的地毯,喜欢在地上爬来爬去的。秋天的兰卡斯特非常安静,当房间里落地钟敲到7的时候,爸爸会给他端来披萨,于是他们可以继续在地毯上玩游戏。
爸爸还喜欢听音乐,听那些或忧愁,或激情,或无聊的老歌,他就在地毯上蹦蹦跳跳,研究地毯上一格一格的毛线,黑白相间。
那时候warhol阿姨还没有来,爸爸还住在离妈妈对面的一条街。
后来来了一个新的女士,他看见她穿着长裙,画着浓妆,带着大耳环,搂着妈妈,经常进家门来。Sheba说那是他们的新妈妈,她和妈妈快要结婚了。他睁大眼睛望着她,为什么呢,他想,妈妈和阿姨结婚,为什么会这样呢。
一天中午,海蒂,大卫和他在一起玩积木。金色头发的海蒂从玩具箱里拿出头纱,戴在自己头上,又拿出一朵假花,指着他说,你是新郎。大卫摇头说,他不配做你的新郎,我想当你的新郎。海蒂撇撇嘴说,我不喜欢你,大卫昂着头说,我不管。
他在一旁说,别吵啦,或许海蒂还可以和larissa结婚。
海蒂嘟囔着嘴,可是从来没有见过两个女孩子结婚的呀。
大卫厌恶地说,你真是个变态。
他争辩道,可是我妈妈要和Warhol 阿姨结婚了呀!
大卫抱着胸说,真不敢相信我的好朋友是一个同性恋变态!
越来越多的小朋友围过来,大家指指点点,他的假花被抢走了,衣服被扯得七七八八,有一股力气把他推在墙角,“咚”地一声,他什么也听不到了,只觉得一切嗡嗡地响,世界开始黑起来。
等他再次醒来,看见的是白色的天花板和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
大卫的妈妈和妈妈站在走廊上,大卫低着头,妈妈说话那么大声,吵得他头疼。
他微微张开嘴,妈妈看见他醒了,立刻走进来,眼睛含着泪水。
她把他抱起来,怒视着大卫和大卫妈妈,开车走了。
“傻孩子,别人推你,你应该回击的呀。”
他头上包着纱布,缩在后座的角落里,雨在玻璃上下着,滑下来好像许愿的流星。
“那些人太快了,我没来得及。”他老老实实的说。
“我打电话给了Warhol阿姨,她推荐你去参加定向越野,锻炼身体”妈妈从后视镜里望着他,“下次不能让别人欺负你,嗯?”
他捂着头,静静的痛像空气一样,弥漫在整个沉默的空间里。
“别让她失望,下个月你应该去定向越野的课外班,那是她朋友开办的训练。我们周末去看看吧,怎么样?”
Warhol阿姨搬进来的时候,他亲亲热热地迎上去,被她不着痕迹地躲过。
姐姐们坐在桌上,敲着桌子,叽叽喳喳地讨论Warhol阿姨的指甲和耳环。她笑着跟她们打招呼,坐在桌子上。
他站在墙角,不知所措。
妈妈从楼上下来,说,你怎么不去跟Warhol阿姨打招呼呢?
她站起来,搂着Saf的肩膀,笑着说,没事儿,路易只不过是害羞罢了。
他不知所措,给她做了一杯茶。茶杯有些烫,他险些失手,把水泼在桌子上。
妈妈立刻睁大眼睛,跳起来,叫道,怎么搞的,你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正要打他,被Warhol阿姨夺下来,好好地劝道,小孩子罢了……
他哭起来,妈妈一边拖地,一边摇头,烦躁地说,哭什么哭,你出去哭吧!
他越想越委屈,于是冲出门去找爸爸。
那时候迫近黄昏,十一月的风打着旋,扫过落叶。他站在爸爸门口的台阶上,拼命的敲门,那么久,久到他手都冻得那么僵硬都无人来应门。
他坐在台阶上,凉得他腿痛。路灯亮起来,空气中微小的灰尘飞扬,有酒鬼在路边唱歌,远远的,歌词唱道:
“I cant use it anymore,
我再也配不上它了,
It’s getting dark, too dark to see.
越来越暗,暗得看不清。
I feel I’m knocking on heaven’s door
我感觉我在敲着天国的大门,
Knock-knock-knockin’ on heaven’s door……”
敲着,敲着天国的大门……
夜色降临,他抱着自己小小的身体,不知坐了有多久,慢慢地走回家去。
褐色眼睛里,有一种落寞在缓缓的凝结,就像十一月的风,沉默而寂静着。
(二)幼虫
你是什么感觉呢,你是谁呢。
他漠然地看着碎掉的电子琴,他被塑料扎得满手是血。Sheba不可置信地望着他,Lily跑出去。
指尖留下的血,一滴一滴,近乎温暖。他就像一个观察者,悬浮在空中,观察着一切。
他是谁,他怎么会痛呢。
只是有一点点的难过,一点点,悲伤近乎得如同温暖。
妈妈抓着他的手,帮他细细地挑玻璃和塑料片。姐姐说,我们并没有抢他的歌,只是开个玩笑,我们没有预料他会把琴砸了。
妈妈叫他道歉,他微微地点头,慢慢地推开椅子,走到院子里去。外面天黑了,寒冷的空气中,他呵出一口气,安静得近乎虚幻。
我是谁,怎么可能有怒火。
只是你们在用这首曲子嘲笑我,我很早以前就说过,这是独属于我的一首曲子。
他感到很疲倦,一种难以言说的,无法融入的感觉。
他想起爸爸,他想起非常小的时候,他无奈离去的身影,在妈妈因为杯子大喊大叫的时候,脸上一点点畏惧的神情,他孤身的选择,如同放弃她们,放弃自己。
他看着姐姐们和妈妈抱怨着自己暴躁的脾气,说一点点小事情就要发这么大的脾气。
不一会儿,Warhol妈妈回来了,路易可以望见她的影子,虚浮在玻璃上。她隔着透明的阳台门,惊讶地看着路易,妈妈耸耸肩,姐姐们翻了翻白眼,上楼,楼上传出了那首圣诞节的曲子。
“要保护女性,要保护这个家。”他懵懵懂懂地记得爸爸这么讲,他要路易做一个绅士。
他紧紧地闭着眼睛,小心翼翼地呼出一口气,在阳台迅速结成冰华,自此每次呼吸,每说一句话,都有冰晶凝结又迅速破碎的声音,细小如铃。
他上楼,姐姐们惊讶地看着他,然后他说,如果你们想的话,你们可以用这首歌作为圣诞节排练,我重新换一首歌。
这一年之后,Warhol阿姨总是在很晚的时候回家,喝得很醉,他和妈妈要一起照顾她。
家里添了新成员,是Warhol阿姨收养的孩子。他一下拥有了9个哥哥姐姐,年纪都比他大十几岁。他最喜欢第二个哥哥,他二十三岁,在伦敦做吉他手。
“总有一天,我会出名的。”哥哥信誓旦旦地说,“现在我在伦敦的酒吧里工作,但你知道的,那些经纪人都是垃圾,像我一样的音乐家总会混出头。我会像Bob Dylan一样,从一个小歌手变成签约音乐家。”
哥哥对他很好,总是为他在姐姐和妈妈面前说话,骂他们是婊子。“说真的,我真的很讨厌Saf的规则。你总是得把碗,盘子和杯子放在洗碗机固定的位置,要不然她就会冲你发火,我真的无法忍受这一点。”
“至于Sheba,我非常讨厌她。她总是与你对着干,以后说不定会变成站街的婊子。”他吃吃地笑起来,坚利的牙齿在黑暗中似乎闪闪发光。路易并不喜欢他评价自己姐姐,但是犹豫着,笑着接受了。“我知道她总是很叛逆,我们小时候在西班牙旅行,奶奶帮妈妈看管我们,她并不听,跑到公园的角落里,呆了一天。奶奶说她替代妈妈管教她,她应该服从她,但是Sheba并不在乎,奶奶说Sheba真古怪。”
Warhol阿姨教他学吉他,他非常喜欢,每天都要练习。他们常常在家里举办小型音乐会,妈妈吹长笛,他弹吉他,Warhol阿姨也弹吉他,或者演奏点别的什么乐器。妈妈最喜欢80年代摇滚音乐,他们买了一整墙的磁带,有时一起听。
有一天晚上,他被楼下的声音吵醒。他下楼去看,发现Warhol阿姨和Sheba在客厅里厮打在一起,哥哥姐姐躺在地板上大笑,Lily吓坏了,妈妈在一边尖叫,空气中有大麻的气味。
Sheba哭起来,你恨我爸爸,你抢走了妈妈,她再也不关心我了,你从来都不表扬我,从来都只顾自己享受,你有什么资格做我妈妈呢?
Warhol尖声说我早该好好管教你,你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教养。
他急切地高声叫道,别打了,但是没有人听他的。
于是他按照爸爸教过他的,走到厨房间去,拨打999,镇定地像毫无情感的医生,那么干脆利落地告诉接线员自己家的地址和事件。
他拨打完999又转回来,穿过打碎的花瓶,弄脏的地毯,散乱的沙发,捡起地上的一块玻璃碎片,坐在厨房间的黑暗里,往手腕上深深地、慢慢地划。
血像河流一样,缓缓地从手腕上流走。他感到有一点儿疼痛,这疼痛让他微笑起来,至少他体验到了一些感觉。痛感消失了,他再次划去,直到困意袭来,他支撑不住,沉沉地睡去。
他醒来的时候,还是在医院,手腕上包着白纱布。妈妈不在身边,谁也不在。
世界寂静地像烟,只有他的大脑飞速地旋转,像是一架轰鸣的机器,永远停不下来。
他漠然地注视着刷成白色的墙壁,墙角是一盆芭蕉,一个早就破旧的棕色长椅,隐隐约约有无数的海绵洞。
他不受控制地背诵周围环境的一切,墙角蜘蛛的移动,沾染咖啡污渍的桌子,各种物体投下来的阴影。病房外棕色卷发的护士进来,给他调整输液器。她问他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他摇头,给她一个驯服安静的笑。
他已经不记得这场闹剧最后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两个姐姐搬去跟爸爸住,Warhol阿姨搬走了,妈妈哭着拜托她把家里养的小猫咪送到宠物中心去,她开车开了十分钟后回来,说已经完成了,但他想她也许把小猫咪丢到路边去了,因为宠物中心离这儿不止十分钟。
哥哥背着吉他,问他要不要跟他一起走。
“我已经受够了这个地方,真的。”哥哥认真地说,“兰卡斯特非常无聊,我决定把东西都搬到伦敦去。你可以跟我一起去伦敦,和我一起住。我租的地方虽然小,但是我尽量把它弄得干净整洁一些。”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
“怎么啦,不愿意走么?如果你不想去也可以。”
“我想,还是不去了。如果有机会,我会去伦敦看你。”

(三)茧
“我真的很讨厌这个,请问你能把杯子放在杯垫上么?”他皱眉,对面的人没有回应。
“呃,不好意思……”他双手握拳,“我做得不好,又失败了。”
“对于新练习DBT的人来说,犯错是在所难免的,你可以尝试再试一次。”
“我看见您把杯子放在桌子上,并没有放在杯垫上,我感到很难过,由此我想代替您把杯子放在杯垫上。如果您这么做的话,我会觉得更开心,更有自控力。我知道您可以做到这一点,如果这并不符合您对房间的期望的话,我愿意尝试新方法。我知道我不能代替您的工作,但若是如此,我们应该在计划中更新新的内容。”
“做得很好,你可以继续练习,直到熟练为止。”
窗外高耸的梧桐树在对面的人脸上投下透明的阴影,他注意到他的眉毛搭拢下来,眼睛有一点疲倦。
他走出训练室,走到学校里去。
几个高大的学生围着他,调笑他,跟着他,比着手势。他旁若无人地往前走,走到学校花园前面的一层空旷的教室里,挑了教室第一排的一个位子坐下来。
一个黑发的女生坐在教室后面,轻轻的唱歌。
他从书包里拿出笔和本子,耳机里听着音乐。
“I’ve got no style
我没有风格,
I’ll take my time
我慢慢来,
All those losers on the piss again
让那些傻子滚蛋吧,
I doze, I doze away
我迷离地沉睡,
That’s just the way it is
这就是现实。
I’ve got trimm trabb
我有闪光鞋,
Like the flash boys have
就像那些闪电男孩一样,
Now I cant go back
现在我回不去了,
Let it flow
流吧,
Let it flow
流吧……”
一会儿,一群女生进来。她们亲亲热热地挽着黑发女生的手,把她的书包整理好,把她拉了出去。他回头看着她们,侧过头,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
圣诞节假期的前一天,他和音乐社团的朋友一起走出校门,黑发的女生跑过来,向他们打招呼。
“圣诞节快乐,路易。”她笑得很甜美,“我期待下学期你也能一起在教室里学习。”
他沉默地微笑。
一会儿,一个绑着两条马尾辫的女生跑过来,塞给他一个由大蝴蝶结包装的盒子。她每一年圣诞节之前都给他送礼物,他礼貌地说谢谢,把它放进自己的背包里。她是学校里非常有名的奇怪的女孩,总是坐在最后一排,拿着一个本子涂涂画画,爱编排一些毫无联系的同学之间的绯闻故事。
他在妈妈家里过圣诞节,第二天去爸爸家里。
迫近黄昏的时候,妈妈坐在椅子上,哭起来。他们都走了,都是我的错。我知道我脾气不好,如果它伤害了你,我真的很抱歉。我控制不了,我太忙了,要工作,又要照顾你。
他走过去,搂着妈妈说,嘿,我没事的,我觉得你很好。
妈妈搭着他的手,安静了一会,不,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你们从来没有像我爱你们一样爱我。她叹了口气说,在你们小的时候,Neil劝我去看心理医生,但他在操控我,我怎么能信任一个操纵我情感的人呢。
或许在家休息会有所帮助。我们可以向政府申请一个证明,这样每个月就可以拿到补助津贴。
妈妈站起身来,烦躁地说,我的中学老师说我总是写不好文书,花了太多的时间在细节上。以前这些工作都是你爸爸帮我完成的,天啊,我真是希望他在我身边!
他轻轻的说,别担心,我跟你一起完成它。在黄昏和黑暗中交接的时候,他注意到妈妈又走神了,她注视着地板上的光。有一道长长的,苍白的光,从阳台延伸至墙壁,像一把利刃,把昏暗的世界劈开,分成光与暗的两面。
春季学期开学了,他去自习室后,发现只有他一个人。
这是个很无聊的学期,他想。于是他常常打魔兽世界,从下午放学后一直打到晚上一两点。第二天去学校之后,数学老师常常抱怨他交不了作业。
男孩们最喜欢生物老师,她穿低胸的裙子,有种肉欲风旎的感觉。她常常在课堂上抱怨自己的男朋友不理她,男孩子们感到很兴奋,他们整天谈论着她。
有一天傍晚,他坐上公交车回家。公交车摇摇晃晃的,第一百遍经过市区的便利店的时候,他想着她的样子,鬼使神差地偷偷在公交车上抚摸自己。
你知道么,有一天他的朋友神神秘秘地笑,压低声音说,托马斯在毕业派对上睡了一个女生,而且第二天逃走了。他很惊讶,怎么会这样呢,他睡的是哪一个女生?他的朋友说,他也不知道,大概是任意的一个女生吧。他的朋友笑起来,他也跟着笑起来。
姐姐们开始带男朋友回妈妈家,在晚上聊天的时候说他大概是同性恋,永远找不到女朋友。他什么也没说,睡觉之前,他如往常一样,打开一个加拿大金发女演员的剧照,她和另外一个男演员在一起拥吻,他在被子底下抚摸自己。
后来黑发女生上课更少了,更多地在校园里出现,常常能看见她和她的朋友们在一起说笑。他的朋友们并不知道她毕业之后去了哪里,只知道她大概申请了一所学校。
6年制中学的最后一年,圣托马斯-瑞普利中学的历史老师给他发来贺电,他在结业考试中获得了A+的好成绩。妈妈认识她,她是个温柔的中年女人,知道他申请了中部大城市的一所大学里的中世纪古代历史,她发来邮件祝贺他。
“你要不要给她回复邮件表示感谢?”妈妈问他。
那时候他正忙着收拾去大学的行李,书籍,成绩单,妈妈的菜谱,爸爸给他的摇滚音乐500首歌单。
他说回头再说。
(四)成蝶
他搬到大学宿舍去,认真地在厨房做饭。一个笑声像是蜜糖炮弹一样的女孩子在他做饭的时候喜欢和他谈论历史,哲学和新闻,于是他们经常在厨房一起吃饭。
他礼貌性地邀请她去参加射击,请她一起去电影社团看电影,首先是《燃烧女人的画像》,其次是《黑客帝国》。她请他打羽毛球,那天秋雨下得很冷,他们连预定场馆都没办成,于是躲到星巴克里喝咖啡。
他给她买单,又给她撑伞,于是这就是第一年的故事。
她常常推门进他的房间,和他躺在毯子上聊哲学,历史和一切。他在弹吉他,弹她的歌,披头士的《她带来无处不在的色彩》,他要她一起唱歌,《亲爱的上帝》,他又手把手地教她吉他。
他弹完了,她从床上坐起来,他不由自主地对她微笑起来。她问他为什么,他说,我时常感到我爱你到发痛。
他第一次喝得很醉,两天没有起床,在朋友的聚会上,他不住地讲她,好像他的生活里只有她一样。他不住地对她说我爱你,她试图给他毛巾,他又把她推开,说我不需要。
复活节的时候,他带她回家去。
下午的阳光非常好,他躺在躺椅上,她躺在他身上,像是一只融化的猫。妈妈端来鱼派,他不想吃,她一口一口地喂他。吃完饭,他带她骑车看这座城市的大学,牧场和林间小路,他教她调整自行车的档和油门,她很慢很慢地学会了。晚上回到房间里,他们看了一部二战的《老虎联》。影片的结尾是,男主角二号引爆了坦克控制室,让男主角一号躲在坦克底下,只有他存活下来。
“我从来没有感到那么平静,美好。”他舒展地说,脸上的表情介于忧愁和喜悦之中。她的胸腰从床上后仰到地上,她费力地把自己撑起来,但他们缓缓地做爱。
第二天早晨,他和她跳上火车,回到爸爸家里。爸爸搬家去了摩肯,一个距离兰卡斯特10分钟火车的小镇。
Sheba早就在那儿了,她和Joe坐在客厅里,Joe和她挤在沙发上,一条胳膊伸出来揽住她。爸爸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里,翘着腿,很是惬意。她亲近地坐在离爸爸最近地地方,抱着抱枕,他坐在离她和他们之间隔着一个手臂的距离。
爸爸和他们辩论起来,场面火热。Sheba说完几句话后,去厨房拿果汁,问他们要不要喝。爸爸说给我倒一杯茶吧。他微笑起来,Sheba真的很聪明,很厉害,我非常为她感到骄傲。
她也笑起来,她望了他一眼,发现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几乎没有移动什么姿势。
他们临行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他狂暴地与她做爱。
他说了许多话,上帝,圣经,70年代的摇滚音乐,整个城市的衰败与毁灭,时代迷茫中失业青年迷茫的脸,狂暴,愤怒,悲哀,绝望。
他控制不住地掐着她的脖子,她静静地看着他,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后来,他放暑假回家了,他主动和她分手了。
他看着她温柔的恳求,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他疑惑地想,他怎么会爱上她呢?她为什么会爱我呢?
日子静静地过,什么也没有发生。
只是有一天晚上,他听音乐太晚了。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他仿佛看见她的灵魂,轻飘飘的,就像黑夜中游动的一尾鱼,和高中的黑发女生一起,和高中的乐队朋友们一起走,渐行渐远。
那么,你是阿斯伯格,一个半人机器人。你现在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类了么?
他想起她的声音,盘旋在空气中,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谁。
你说你无条件的爱我,又抛弃我。你冲我发怒,又恳求我不离开。妈妈说小心,我不能让别人进入我的内心世界,你说我像一个花瓶,没有任何情感,爸爸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叹气。
凌晨的时候,他轻手轻脚地下楼,拿走了钥匙,开门。
东方泛起鱼肚白,地平线上,晨昏线正在缓慢地交接着,昼夜互相追逐,真实与虚妄相接,日夜之隔一瞬,世界只隔两端。
他缓慢地吸了一口气,走到露河里去。这是一条流穿兰卡斯特的河流,它的意思是丰盛,纯粹,完满。
他走到河里,脱掉衣服,扔掉鞋子。他脚踩着冰冷的鹅卵石,黑色的流水一点点顺着他的脚,流到小腿,流到腰部,流到脖颈,最后没过了他的头顶。
如果此时有游鱼游过,一定会觉得,他一定是被伤得很痛,连哭也无声。
……也许,是我故作正常。
—— 编审:粟贵贤 ——
作
者
简
介
作者:张力扬,女,英文名Helen,青年写作者,现居英国。拥有中英双文化背景,专注于描写跨文化语境下的成长经验、心理结构与自我认同主题。文字风格融合意识流与心理现实主义,擅长通过人物内心独白与社会细节交错,呈现复杂的情感张力与阶层断裂体验。小说《爱与愁》为其中篇代表作,聚焦家庭创伤、自闭谱系、少年身份认同与情感发育,尝试在语言与精神之间找寻“成为人”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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