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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江的水,在经过郁南宋桂、连滩一带时,总会回旋数度,然后方才离去,这里的一河两岸,都供奉着三罗人民十分敬仰的张公大老爷,而宋桂虎山之上的张公庙,就是三罗人的祖庙、张公的祖庭。
那尊被供奉了四百多年的神明,依然正襟危坐,威严肃穆,在享受着三罗民众的香火、倾听着三罗人民的祈愿。他是何许人也?在他的神龛上,供奉着一个座宫神位,上书“敕封护国庇民英勇都督大将军元勋字世臣张公大人之神位”字样——原来,他便是明万历初年“大小百十战,威名震岭南”的广东总兵官张元勋,他因为率领明军平定罗旁瑶乱、为开州建县奠定基础而有功于地方,所以就被三罗民众奉为神明,立庙祭祀,血食不替。
罗旁山及其周围地区的瑶乱,最早可追溯到元代,入明以后,尤为严重,明朝官府对其采取“剿抚兼施”政策,经过刘备征瑶、成祖抚瑶、谈恺镇瑶等诸多事件,至明中晚期,瑶乱愈加猖獗。明万历初年,在两广总督凌云翼的安排、部署下,明军分十哨进攻罗旁瑶,最终一战成功,彻底平定了延续两个多世纪的罗旁瑶乱,并取“罗旁事定”、“东安西宁”之意设立罗定州、东安县、西宁县(后世称为“三邑”、“三罗”、“三泷”)。
三邑开拓之后,官府推行“募民占籍”政策,各地汉人开始大量涌入三罗地区,聚众而居,成为取代原土著瑶人、开拓一方土地的汉人先民,今宋桂七姓居的历史就是这段重要历史的缩影。汉人的到来,不但带来了耕读文化,还带来了汉人的祭祀文化。原来瑶人崇拜的是他们的“创世神”盘王,那么现在取代了瑶人主体地位的汉人又该崇拜谁呢?大家无一例外地想到了广东总兵官张元勋——按照汉人的传统观念,有功于地方者就应该受到地方的祭祀,史载张元勋在平定罗旁瑶乱战役中“大征罗旁贼,斩首万六千余级,进都督,改荫锦衣”,且其早年即有抗倭勋绩,是当之无愧的民族英雄,因此张元勋就被三罗民众“请上神坛”,端坐祠庙,接受世代香火。
宋桂旧称宁坡,历史上曾先后隶属于云、罗、郁三县,这在地方沿革史上还是十分罕见的,这仿佛是在告诉世人,张公恩德泽及三罗。宋桂张公庙始建于明万历五年,是最早的纪念张公元勋的祠庙,也就是说,这座庙应早在张公还存世之时就已经建造,同时具有生祠的性质,这是非具大功德者不能享有的。张公庙在宋桂人心目中的神圣是无以复加的,相传旧时人们经过庙前都要净手、在庙前田野劳作时要面朝庙堂(不能臀部朝庙),新娘出嫁经过庙前时要下轿步行,文武官员经过庙前时也分别要下轿、下马步行,外地人到宋桂演戏、经商也要先到张公庙祭拜,以示对张公的尊崇。旧时三罗地区多建有张公庙宇,但均以宋桂张公庙为祖庙,有传说其他地方的张公庙都是从宋桂张公庙分出令旗而建的,而当地民众的形容更加贴切,说宋桂张公庙和其他地方张公庙的关系是“老窦同仔”的关系。
虽然《明史·张元勋传》记载张元勋是在罗旁战事结束后“寻以疾致仕,卒于家”,但宋桂民众可不这样认为——当地一直流传,当年张元勋及其妹张小姐来到宋桂一带平乱,因张元勋喜欢听当地人唱山歌,竟然中了瑶人的埋伏而去世,而当时张小姐正在帐中沐浴,闻兄噩耗,十分气愤,遂提剑上马出战,杀尽瑶贼,为兄报仇,等到杀完敌人后,方知自己并未穿衣,十分羞惭,遂自刎去世;时至今日,人们还相信宋桂张公庙就是埋葬张公遗体的地方。这个说法自古便在当地流传,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还影响了古代《东安县志》的记载(宋桂古时属东安县),《东安县志》记载为“张公祠在宁坡新圩,祀总兵张元勋……万历四年,(张元勋)大征猺贼,卒于军,士民以有功地方,立庙祀之”。
当地相传,张公是八月去世的,所以宋桂民众每年都要八月十六在这天做诞,到张公庙上香拜祭,旧时还有抬着张公神像到曾经瑶患最为严重的几个地方进行巡游的习俗,以祈求乡境安宁,这是宋桂、连滩两地张公诞有别的地方(连滩侧重的是传说中张公降生日之诞辰)。张公在世时是否喜欢听南江流域的山歌,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每年八月宋桂张公诞之期,庙方都会请人到庙中唱山歌贺诞倒是真的,山歌歌词表达了对张公、张小姐、五营十哨将士功绩的礼赞之情以及对四百多年来三罗大地日新月异发展的欣喜之情。
张公诞期,人们带着马匹(手工艺品)以及各式供品到达张公庙贺诞,张公、张小姐、五营十哨神像依然威风凛凛地目视前方,像是时刻都在准备着要投入到护国庇民的战斗中,令人钦敬。庙殿前方,山歌不绝于耳,香火旺盛无加,溪水潆洄有情。人们说着虎山和猪山的传说,称赞此地的山川形胜,是“风水极好”之地。本人不懂风水,亦不迷信玄学,向来认为“最善良的心地就是最上乘的风水”,而宋桂民众愿意将他们心目中最好的地方留给为张公建庙,就是最善心之举,也就是把最好的风水给了张公,由此可见张公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有多么崇高。
“虎帐披开新雨露,龙旗拂去旧烟云”——如今四个半世纪过去了,当年的汉瑶恩怨早已散尽,代之以一个和谐、安乐的生活环境。古老的南江流域,见证了磨刀山的曙光,见证了百粤之君的兴废,见证了乌浒人的篝火晚会,见证了泷州豪族的盛衰,见证了瑶人对盘王的崇拜,见证了汉人对张公的崇祀。如今,南江两岸的庙宇,端坐着盘王和张公的神像,在注视着这片流域的发展,这两个分属不同族群的文化符号,能够穿越时空般的和谐共存,就是罗旁战役所取得的一个重要成果。可以说,没有四百多年前的那次战役,汉人与瑶人之间充满血泪的斗争还要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罗旁山区的烽烟仍将无休止地延续。
从史书中记载的瑶人首领凤广山、凤弟吉、赵音旺,到清代小说《岭南逸史》笔下的瑶王梅英、梅映雪,他们都是明代罗旁山瑶人起事历史的一个符号,他们与张公、张小姐一样,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物。作为胜利的一方,汉人并没有抹去瑶人的历史和文化,相反,对他们的历史有所抑扬,对他们的文化完美吸收。比如今天流传在南江流域的山歌、禾楼舞、盘王信仰,就是很大程度上吸收和传承了瑶人文化,使之呈现出不一样的地域风情。应该说,罗旁战役,促进了汉文化与瑶文化的结合(这从史书中记载的罗旁战事后三罗瑶人的同化现象可以看出),时至今日,三罗地区的汉文化吸收了瑶文化、瑶文化融入了汉文化。
《岭南逸史》以“神宗帝大封功臣,东安侯一家归隐”的喜庆情节作为罗旁战事的大结局,但真实的历史岂有这么畅顺,三罗地区自罗旁瑶乱乃至于今日,期间经历了不少艰难曲折的历史事件,而宋桂张公庙就见证着这段历史。如今庙前远方,南江仍在静静地流淌,这条江就是云浮人文发祥的三江(南江、南山河、新兴江)之一。三江文化,文化三江,流淌的既是江水,亦是往日的无尽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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