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话说“慈不掌兵,义不养财”,类似的道理也经常被引用在企业管理之中,强调管理者不能心慈手软。但中国古语都是惜字如金高度凝练,一方面便于记忆和传播,另一方面却又留下了很大的解释空间。一提到“慈”,往往会想到“心慈手软”,而其反面的“不慈”,则会联想到军法如山的威严,仿佛“足够狠”才是获胜的必要条件。

但实际情况并不完全如此。纵观历史,通常取胜者所奉行的“慈不掌兵”不是漠视战士的生命、不是挥霍战士的鲜血,而是领导者在最艰难的时刻,做出最艰难的决策,并笃定地坚决执行,用意志、用纪律换取更大的胜利的可能。

先看一则反面案例。

民国时期的旧军队有一套完整的“慈不掌兵”的理论与做法,国民党及各路军阀的旧军队中压榨、虐待士兵的种种劣行罄竹难书。

对这些历史,有一本书可做参考——《心路沧桑:从国民党六十军到共产党五十军》。这本书结合史料与老兵访谈,记述了一支国民党杂牌部队——六十军,经历起义和改造,成为英勇无畏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五十军,并在朝鲜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的历史,攻取汉城、十八勇士夜袭水原城、汉江阻击战,都在我军战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这本书的第六章“血泪大控诉”,有对当事人的大量访谈记录,记载了基层官兵对六十军军官压榨、虐待到虐杀士兵的各种亲身经历,是反映旧军队军阀作风的鲜活资料。

在旧军队,私有军权靠主奴秩序来结构,靠任意宰割士兵来维持,其利益构成的基础是兵员。开小差,不仅违反军纪,破坏既有的主奴秩序,更危及带兵长官的既得地位,是死罪。犯死罪的逃兵怎么个死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留下的人不敢开小差。于是,有了杀鸡给猴看的治军需求。至于怎么个杀法,无一定之规,完全凭行伍中通行的惯例或军官的嗜好。

……

据九台政治整训统计资料,旧军队残杀逃兵的方法达一百多种,有枪毙、刀杀、火烤、开膛、破肚、扒皮、抽筋、勒死、活埋等等,其中尤以由交警部队和地方保安武装改编的暂编五十二师最为残酷。该师第三团某军官抓住逃兵后,先挖一个深坑,里面铺满生石灰,将绑住手脚的逃兵推入坑内,再去浇水,让士兵活活烫死。该团某连长把逃兵绑在柱子上,用刀破腹后,扯出肠子,叫人往外拉,连长则用小刀从逃兵的前额上开始往下剥脸皮,一直把脸皮拉到嘴角,死都不给人一个痛快。该团还有一位军官将逃兵吊在半空中,下面用火烤,烤得士兵浑身流油,一直烤到人油滴尽,通体焦黑死去时为止。

(《心路沧桑:从国民党六十军到共产党五十军》,高戈里,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197-199页)

这种以恐惧维系的“纪律”看似强硬,实则瓦解了军队凝聚力。在旧军队中,“不慈”被异化为对士兵的残酷压迫。这种扭曲的“不慈”本质是统治者的无能,也从一方面促成了六十军的成建制起义。

可见,如果一味强调“慈不掌兵”,甚至走到凶狠、残暴的境地,换来的只能是凝聚力的涣散和组织的瓦解。

既然这样,那就“慈悲为怀”可不可以呢?

中共党史上有两则故事可以作答。

第一个故事,怀玉山战斗。

1934年底,在闽浙赣一带开展游击战争的中国工农红军十军团(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在今天的安徽黄山市境内的谭家桥战斗失利,在皖南难以立足,便决定南下返回闽浙赣苏区。这支部队几位主要领导分别是:刘畴西,军团长;方志敏,军团军政委员会主席;粟裕,军团参谋长。

在接近苏区的怀玉山地区,部队陷入了敌人的围困,因为刘畴西同志顾及部队疲劳,坚持就地休息,最终被追击的敌人包围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对这一段历史,时任红十军团参谋长的粟裕,在他的回忆录里做了细致的记录。

一九三五年一月十六日,方志敏同志和我商定,因敌情紧急,部队应立即行动,先头部队先走,同时通知刘畴西同志率领军团主力迅速跟上,当日夜晚全部通过敌陇首地段封锁线,进入闽浙赣苏区。下午六时,我们正要整队出发,刘畴西同志派人来通知,部队虽已到齐,但人员疲劳,当晚不能再走。这时我建议,情况这样紧,决不能迟延了,今天晚上必须一律通过敌封锁线。方志敏同志完全同意我的意见,他担心刘畴西同志犹豫迟疑,便决定留下来同主力部队一起行动,要我率先头部队立即前进。

这时,敌人虽已加强了化婺德苏区与闽浙赣苏区之间的封锁线,但兵力不足。……这样,我们就加快步伐,上半夜全部通过了敌人的封锁线,安全到达闽浙赣苏区的大小坪、黄石田地区。……可是,等到下半夜没有见大部队到来,第二天也没有来,第三天、第四天还没有来。……大约经过一个星期,闽浙赣省委告诉我们,从截获敌人无线电通讯中得知:先是搜山的敌军报告“清剿”已基本结束,要求撤出休整;以后蒋介石下令,说方志敏、刘畴西等仍在山上,在搜到以前,凡要求撤出休整的“杀勿赦”。不久,方志敏、刘畴西同志即被捕了。

在这期间,有少数同志陆续从怀玉山突围到了闽浙赣苏区。从他们谈话中了解到我军被合围后坚持战斗和遭到失败的一些情况。

十六日晚,刘畴西同志因顾虑部队疲劳,坚持就地休息,军团主力没有过来。以后在通过封锁线时,因为敌人打枪拦阻,就折回去改换方向。这样接连改换了几次方向,延误了几天时间,追击的敌军都赶上来了,我军遂陷于重重包围之中。我军经过长途行军作战,本已十分疲劳,陷入重围之后,弹尽粮绝,伤亡不断增加,又遇到天气骤变,雨雪交加,许多指战员几天粒米未进,以草根树皮充饥。……被围的部队只有少数同志跑回闽浙赣苏区。另有一小部分同志向北突围到皖南去了。军团主要领导人刘畴西、方志敏同志隐蔽在陇首封锁线附近的山里,至一月二十七日,先后不幸被敌军搜捕。此后,方志敏等同志在狱中坚贞不屈,同敌人作了坚决的斗争。一九三五年七八月间,伟大的共产主义战士方志敏同志和其他几位同志在南昌英勇就义。

(《粟裕回忆录》,粟裕,解放军出版社,2007年版,102-103页)

我们后来读到的《可爱的中国》,就是方志敏烈士被捕后,在监狱中用敌人劝降的纸笔写下的。

第二个故事,梯子沟突围。

怎么理解“慈不掌兵”

1941年秋,日军调集重兵对晋察冀根据地进行合围扫荡。

928日,日军在花塔山(保定市唐县、顺平县交界处)合围了晋察冀军区一分区大队、晋察冀军区卫生部医院、白求恩医校(也就是下文提到的“白校”)、冀中军区卫生部、供给部及下属医院、兵工厂的干部、伤病员,以及居住在那附近的老百姓总计三千余人。

冲出花塔山包围圈后,部队在梯子沟(保定市顺平县境内)短暂歇息。时任晋察冀军区一分区司令员的杨成武计划连续行军一百余里,一举跳出敌人的包围圈。

“白校”的余忠良政委也对我说,他们女同志太多,实在走不动了,好在这一带没有敌人,准备休息一下,暂时不走了。我劝他们还是跟我们再走一段,哪怕走到水泉(石家庄行唐县境内)也好,免得敌人再来纠缠。他们听了,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可是看到那些疲惫之极,满地坐着、躺着、趴着的女学员,又犹豫了。最后,他们还是决定不到狼牙山去,而是慢慢向南边转移。我只好嘱咐几句,叫他们不要拖延,稍缓过劲来就赶紧离开这里。然后,我带着一分区的人员走了。

……

一个惨痛的消息,通过悬在空中的“飞线”,从大平地情报站报来了:

今天下午,白求恩军医学校被突然扑来的一千多名日军包围,经过一场抵挡,当时仅有五六十人突了出来。

原来,昨天合围花塔北山的敌人扑空之后,今天一个反包围,把道士观和张家庄一带全都围住了。日军把机枪架在山头上,对准正在吃饭的白校男女学员疯狂扫射。枪一响,学员们把碗一扔就跑散了。有的小女兵吓懵了,反而对着敌人机枪跑,一下子就身中数弹,倒在血泊中。政委俞忠良和队长丁一——一位年仅二十一岁的女干部,凭借着数量有限的枪支,赶紧组织学员们突围。躲在大石头缝里幸存下来的乡亲,亲眼看到了惨烈的战斗场面:白校的男女同志互相呼唤着,互相搀扶着,在几支步枪的掩护下,冒着纷飞的弹雨,拼死拼活地冲开一条血路突围。有的女同志负了伤,实在跑不动了,怕拖累战友便给了自己一枪。突不出去的男学员为了保护女同志,与敌人扭成一团,最后被敌人用刺刀捅穿了胸膛。更多的女同志,则与扑上身来的日本侵略军作殊死的搏斗,她们用手抓,用脚踢,用牙咬……

听完了白校学员遭受惨重损失的报告,我痛心极了!这个血的教训告诉我们,最困难、最艰苦的时候,也往往是最关键的时候,千万不能松劲!千万不要怕疲劳!他们若是咬咬牙坚持走下去,也不致如此啊!在沉痛哀悼遇难的白校战友时,我隐隐地有一种内疚感:我虽然曾经带着他们从虎口里突了出来,也劝说他们要跳得离敌人远一些,却未能说服他们随我们继续行动,我为此深感痛心。

我举起电话筒,布置大平地情报站的民兵,立即前去掩埋遇难同志的遗体。大平地的民兵完成任务后,如实地向我叙述了那块浸满烈士鲜血的土地上的惨状——山野里到处丢弃着被刺刀挑破的背包,乱纷纷的医学讲义,破碎的锅碗和女同志的头梳、发夹。遇难者的遗体,横七竖八地躺在石头间、草丛中。男同志的脑袋被敌人的大皮靴踩扁了。女同志被敌人野蛮地糟蹋后,胸部被刺刀割得乱七八糟,惨不忍睹!日本法西斯——披着人皮的野兽,又欠下了我们一笔血债!

负责掩埋遇难者遗体的民兵,全都哭了。大平地情报站的同志在向我汇报情况时,说着说着,也哭了。

(《杨成武回忆录》,解放军出版社,2007年版,466-470页)

顺带提一句,这场梯子沟突围战最被大众所熟知的英雄人物是狼牙山五壮士,他们的战斗与“白校”学员遭遇日寇围困几乎同时发生。

从上面两则故事可以看出,在关键时刻,一味心软,姑息士兵,换来的只会是失败,是血的教训。

那么,如何才是正确的“慈不掌兵”呢?

再看一则我党我军历史上的故事,渡江战役之后的追歼作战

19494月,毛泽东主席、朱德总司令向中国人民解放军发出了向全国进军的命令,人民解放军以“宜将胜勇追穷寇”的大无畏气概,对盘踞在江浙、湖南、两广等地的国民党军队发起了全面大追歼。解放军指战员在几个月的时间里连续行军、连续作战,不给敌人喘息之机,力求全歼溃退的敌军。同时他们还面临着诸多困难,例如水土不服导致疟疾、痢疾等疾病肆虐,中暑虚脱、极度疲劳成为普遍现象。但就是在这种极端艰苦的环境下,各路追歼部队指挥员也没有下达过部队休整的命令。

例如,二野三兵团副司令员兼第12军军长王近山,在1949425日发给35师的一封电报中就明确要求:今后的追击作战,应该发扬高度的勇敢顽强精神,要敢于单独带部队作战,及时果断地处理情况,要大胆地迂回、分割、包围、歼灭敌人,对溃逃的敌人要不顾疲劳、不怕困难地追,二十天、一个月不休息地追,穷追、猛追、追到底,直到全部消灭这股敌人!

三兵团11军司令部的作战总结说:“在我强渡长江后,所有江防敌人是全线溃退,很少抵抗(除174师被歼外)。故我追击该敌,在指导思想上采取了敢于以少胜多(一个打几个),三猛(猛追、猛打、猛冲),三快(眼快、手快、脚快),独立歼敌的追击战术。因此,在思想上要准备以雷厉风行的闪击速度,吃苦耐劳地跋涉山川,不管狂风暴雨,不管烈日天黑,不管山高路窄,不管人困马乏,不为小股掩护之敌所阻,不为成股逃散之敌所惑,不为缴获所拖赘,不为大小城镇所拘留。不姑息部队疲劳,不轻易停止兼程追击,决心实行前卫部队英勇而果敢地穷追,后卫部队则坚决而迅速地猛进。使敌人无喘息的机会,来不及组织抵抗,务求全歼逃敌而后已。由于有了这种思想,故全军在渡江后的第二天即进行歼灭174师,尔后则以3233师紧接着翻越大横岭、大连岭(上下各20里的高山)、白际岭等高山,一天行程120里。

33师童国贯师长在总结中写道:本师从金华出发的第一天,97团早晨4时到下午1时共九小时的时间走了120里路,赶到永康协同友邻歼敌一部。98团由金华以西出发,当日到达永康,走了140里路。第二天由永康出发经缙云到丽水,共190里路。”

(《解放战争:决战》(第四册:中原西南解放战争),刘统,上海人民出版社,451-452页)

从上述故事中就能看出,解放军各级部队指挥员“不姑息部队疲劳”其实就是在关键时刻的“慈不掌兵”。因为当时中共中央对解放战争的整体判断是:“抗日战争快不得,解放战争拖不得。”只有最快速度揪住和消灭敌人,才能尽快关闭美国干预中国战场的机会,才能最大限度避免出现“南北分治”的可能,最终换来全局的胜利。

我很欣赏孙子兵法里的一句话: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

在我们日常工作中也是一样,面对外部环境的重重压力,作为团队管理者,既要用心爱护下属、同甘共苦,更要成为队伍“战斗意志的核心”,不因失败、挫折、疲劳、负面情绪而动摇,坚定带着团队走下去,才能取得最终的胜利。反过来说,如果只是层层加码和PUA,试图指望压力下传,指望着“逼出成绩”,是不可能有好的结果的。

(这篇稿子本来是给一场视频党课准备的,无奈一直没时间好好录制,就把底稿先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