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文汇报 作者:李敬泽 日期:2025-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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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敬泽

       在浙江桐庐建县1800周年之际,以“山水为笺·文脉传声”为主题的《富春江地理志》首发仪式暨“桐庐四书”分享会在浙江省桐庐县陆春祥书院举行。

       《富春江地理志》由鲁迅文学奖得主陆春祥创作,是“新水经注”大型文学精品创作出版工程的首册,该项目由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长徐剑策划并主编,旨在邀请鲁奖等全国文学大奖作家参与,书写自己心中的母亲河,鲜活阐释“两山”理论,为河流立传,为故园和众生立传。——编者

       今天是《富春江地理志》的首发式,这是“新水经注”丛书的第一本,可以说是这套丛书的开山之作,《富春江地理志》确实为我们这个“新水经注”丛书奠定了一个极高的起点。

有时候我们必须相信办大事是有机缘的,这个机缘在于,“新水经注”从哪儿开始?从长江开始,从黄河开始,这都不算本事,谁不知道从长江开始,从黄河开始呀。但是从富春江开始,这既是本事,也是极大的难度。富春江固然不能和长江、黄河相比,但是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牢固确立“山水之美”的观念,锻造出对于“山水之美”的那种感受力,可以说一定程度上就是从这一条江开始的。

和《富春江地理志》的作者一样,我也记得吴均的《与朱元思书》,那是封非常优美的信,“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我们老讲“山水”,山水在汉语中发展为一种中心性的感受力,正是从魏晋开始,也正是从这片土地上开始的。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富春江,我来得晚,到现在才来。我想起吴均的那封信,最后他写道,在富春江,“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我虽然不算“鸢飞戾天者”,但也算是一个营营役役的世务者,到了这儿,确实是有一种“息心”“忘归”之感。

我们的“新水经注”从富春江开始,同时也从《地理志》开始,我觉得是非常了不起的。“地理志”在中国文化中是一个比“水经注”还要早的传统,我们都知道班固《汉书》开始专设“地理志”。这个“地理”是个什么定义?不是我们现在的中学地理课的“地理”,而是“天文”相对的那个“地理”。它是山川大地,是大地上人们的生计和生息,是风俗,是人物,是人如何在山河间、山川里安居。我们可以想一想,班固发奋写《汉书》,写到最后要有一卷《地理志》,有了《地理志》,《汉书》伟大的历史世界,才能够获得江山和山水的根基。所有的英雄人物和故事,都是在这样的江河大地上,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生计和生息中才得以展开的。那是我们生活和历史的基础,是我们生活和历史中恒长支持着我们的东西。

       徐剑一开始怂恿我参与“新水经注”的写作,我说不敢。真不是矫情,我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以后才这么说的。幸亏我没答应,幸亏我不敢了,我之所以说不敢,正是因为我怕碰到这种有写“地理志”的抱负和写“地理志”的能力、恒心的作者。我们在这个时代,写大水也好,小水也好,终究是要写出一个类似于《汉书·地理志》那样胸怀之下的东西,我觉得我还没有这个能力。但是陆春祥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抱负,他为我们写出了《富春江地理志》。

这本书的架构是这样的,山川、风物、风俗、物产、人物、空间……他不是写一般意义上的介绍、一个地方的概况,他构建的是一个完整而丰沛的小世界。我觉得一个人生活在一条伟大的文脉上,这本身既是巨大的考验和压力,同时也是幸福的。关于富春江的山水,从南朝吴均开始一路下来,到了此时,又有一个文人,叫陆春祥,他写的《富春江地理志》,就是在这种文脉中产生的。再过五百年,我们这些营营役役、忙于世务的人都被遗忘了,但是只要富春江还在,吴均会被记住,《富春江地理志》也会被记住。这就是书写的意义。

所以说我是非常羡慕他的,我自己做不到,我觉得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或者说我是一个没有地方认同感的人。伟大的传统、深厚悠久的一个文人的自我身份的认同,到我这就算断了。但是在陆春祥那里,他的写作,深刻地植根于桐庐这片土地。当我说“植根于”什么的时候,这个词可能大家都已经用得疲倦了,哪里都是“植根于”……不是的,植根是一个文人一个书写者,深刻地把自己的经验,把自己的才华,用于书写属于自己的这方水土这方人,并当成自己毕生的一个使命,一步一步地写下去,持之以恒地写下去,永远能够从中感觉到新的生机、新的趣味。

       其实,我们想一想,古代文人,比如在浙江,就有很多人立志为这个地方写一本乃至多本书,这其实就是他们的“植根”。一代一代人满怀深情、反反复复的这种书写,是把这个地方当成一个完整的世界,是相信这个世界在一千年前就已经那么美了,在一千年后必然还会这么美,这样的一种信念,正是书写乐此不疲的意义。

我做不了这样的文人,但我对能够成为这样的一种文人充满了羡慕。能把我们的写作,把我们的文化生命寄托于我们的乡邦、桑梓,记录那个地方的生活、审美、价值,这样的文人,这样的书写者是幸福的。所以陆春祥不光写了《富春江地理志》,还写了“桐庐四书”。从“桐庐四书”到《富春江地理志》,我们能看到,他在桐庐真正地建构起了他的自身、他丰满的山河。靠着他的书写,铭记着桑梓的一切,让这一切在我们这个时代重新立起来,重新被记忆,重新被感受。

一个地方有这样一个文人,是幸运的。这个地方也确实是美好、令人向往的地方,令人“息心”“忘归”的地方。

早年间,我一向认为陆春祥应该是个杂文家,而不是散文家。我是在什么意义上说他是杂文家呢?是在鲁迅的意义上,我的意思是说鲁迅对于中国杂的和散的、边缘的和零碎的,那个伟大的文学传统的重新发现,陆春祥也是如此。犹记得二十几年前,那时候我还不认识陆春祥,偶然翻到了他的一本书,他写的内容,是从唐宋笔记生发而来的写作。看得我怎么说呢,心里凉了一半,本来这个想法或者这样的路子,我还觉得有兴趣要走一走,结果发现前面有一个人叫陆春祥,他已经走得那么好了,我也就只能在后边注视着他,看着他越走越远,我就另找道路了。作为一个持续地充满好奇心地探索中国文化、中国文脉和中国写作世界里类似于《太平广记》《太平御览》那样一个边缘和相对世界的文人,他的这种性质和志向与他对他家乡的爱,与他对他的乡邦和桑梓的这份文化上的担当和忠诚,其实是一体的,是一脉相承的。

       这样的写作者是幸福的。这样的写作者也许他的东西不是最热闹的,他也并不期待着这样的热闹,但是他的东西会和他的桑梓、他的山水和他的这条江,一起永远存在。

(作者系中国作协副主席、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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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般的河流

来源:文汇报 作者:陆春祥 日期:2025-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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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春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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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前,一个盛夏的中午,那个少年,正蹲在水边,低头捧水洗脸。

路边有一担沉重的柴草,那是少年一上午的劳动成果,他要将柴草挑到窑厂去,一百斤可以计十分工分,不过,这一担实在太沉了,超过了他平时的能力,少年感觉前所未有的疲惫。好不容易担到了溪岸,他要到水边洗洗。一处深潭,水面在烈日下一晃一晃的,碧水映着少年白皙的脸庞,有游鱼窜来窜去。

少年眼盯着水,他知道水往东流去,但他不知道眼前的水会去往何方,在哪里耽搁,他幼时,在母亲的怀抱里,最远只去过上海,他想,水会在上海入海吗?

后来,少年成了青年,他在大学读到希腊先哲泰勒斯一句话:水是万物的始基。他恍然有悟,天天住在水边,却从来不知水有这么伟大,它能孕育万物。他家乡那水,是分水江支流,分水江汇入富春江,富春江再汇入钱塘江,而钱塘江确实可以流到上海南汇,并在那里注入东海。

少年自然是我。我对水,似乎有种天然的关注,却只是关注它的外表形态,换句不太恰当的比方,就是稀里糊涂的喜欢。少年时的夏季,在山间的岩石深潭边,常常一坐就是一小时,什么也不为,就是傻坐着,躲荫,看水,水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山顶上的白云慢悠悠,树上的蝉在狂嘶,林间的鸟儿却懒,偶尔才鸣几声。

我眼中,这自在而狭小的世界,有了水,就生动活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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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

在一条伟大的文脉上,真正构建起自身丰满的山河 *** 李敬泽

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

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

吴均写给朱元思这封一百四十字的信,我是在大学的古代文学课上才读到的。我完全没想到,少年时日日相伴的那些水,能有这样让人惊艳的品质。从此信开始,我重新阅读母亲河,将她当作一部伟大的书来读。越读,形象越丰满;越读,内涵越深奥。现在的感觉是,富春江要读一辈子,不,一辈子也读不完。

富春江给予了我们什么?

我觉得应该从物质与精神两大层面来说。

物质层面,其实是我们对富春江的索取。饮用水源、水力发电、灌溉用水、交通航运、鱼类资源,等等,这些都是对水的直接利用。因河而生成的大小沙洲,利用河谷而建设的城市与村落,沿河岸而建造的高速公路、人行绿道,则是我们间接享受到她的便利。

精神层面,则是人类因傍河而产生的各种文化。我曾经在《水边的修辞》序中这样说过:万物皆有灵,包括植物与水。富春江的清流,与隐士桐君、严光、黄公望等的气质极为匹配,与谢灵运、杜牧、范仲淹、苏轼、陆游等著名诗人的审美也极为吻合,两千多年来,因江生发的七千多首诗词,都可以证明这种奇妙。

最最关键的是,富春江能安抚我们紧张焦虑的情绪。

严光曾经焦虑,当他来到富春山,面对富春江,焦虑立刻云散。春风骀荡,枇杷正鲜,富春山下的石濑上,严子陵戴笠垂钓,没过一袋烟功夫,就拎上来一尾红点大鲥鱼,他立即站起收杆。看看篓中的鲜鱼,望着两岸的青山,严子陵捋须微笑,心中惬意感满溢:又可以上东台,醉卧春风读《老子》了!我这样幻想着,晨阳或者夕阳,将水边这位钓翁的影子,映得好长好长。

范仲淹曾经焦虑,当他来到富春山,面对严先生祠堂,焦虑就被山水激发成了千古名句。在我看来,“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不仅仅是他对严光的赞词,同时也是后人对范仲淹人格魅力的高度评价。这或许就是一篇好作品产生的意想不到的连锁效应。换句话说,范仲淹的千古名句,将人们对严子陵的认知,定格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融进了家国的情怀。自此后,“山高水长”就成了严光的特定同义词。

诚如吴均所言,古往今来,富春山风,富春江水,治愈了无数焦虑的灵魂,且这种焦虑,经山水的浸染,大多都演化成了悦耳动听的诗与文。望峰息心,窥谷忘反。面江,俯身,随手撩起一捧水,都是七千多首诗文碎句的清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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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岁的小瑞瑞,见我每天写呀写,忍不住问了:爷爷,你今年在写什么书?

我答:《富春江地理志》。

她自言自语:是《水边的修辞》吗?

我似乎有点懵,转而笑了:是呢,是水边的故事。内心暗忖:《水边的修辞》是从人的角度写富春江,《富春江地理志》是从地理的角度写富春江。两部书完全可以看成上下部啊,小朋友一语中的。

瑞瑞问:爷爷,你能给我说说吗?

我笑笑:好。我们这就来说说富春江的故事。

她是一个几百万岁的老人了。

她从安徽休宁的高山上流出。

她从细流变成大河。

她起初叫新安江,她最美的江段叫富春江,她的全名叫钱塘江。

她一路奔腾,镂刻出了无数的山峦与长长的河谷。

她所到之处的谷地平原两岸,诞生出了无数的城市与村庄。

她的流域上,曾经生活着十万岁的“建德人”,一万岁的“桐庐人”。他们都是我们的祖先。

她是干流,还有许多支流,支流的支流,大河,小河,它们都是富春江的子孙。她安静的时候是碧水,发怒的时候是洪灾。洪灾要吃人,吃房屋,吃土地,吃庄稼。洪灾就是毒蛇,洪灾就是猛兽。洪灾来了,横扫一切。于是,我们要在江中造坝,将洪灾消灭(营建志)。

她挟带而下的碎石残屑,在江中堆积成了数十个富饶的沙洲岛(沙洲志)。

她两岸广阔而肥沃的冲积土壤,她江中膏腴而鲜美的数百种鱼类,这些都是哺育我们几百代人生存的根本(食货志)。

千年古城镶嵌山水间(古城志)。

诸般形胜万千姿态(形胜志)。

时光熬制中飘出阵阵文化清香(非遗志)。

品德品行天地间铭刻(碑坊志)。

神奇土地自有神奇故事(传奇志)。

富春江一直塑造着我们的文明,她是我们两岸所有人的母亲。

瑞瑞,你听明白了吗?

瑞瑞看着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一脸的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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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春庄的铜手模墙上,左边刻着巴金先生《我爱富春江》的全文,右边是五十五位茅盾文学奖与鲁迅文学奖获得者的手模,他们都是已经或将要来看富春江的作家,这也是当代写作者向巴金先生的集体致敬:

富春江是美丽的。

五十年代末期和六十年代中期,我曾两次到过富春江,都是因为去看看新安江水电站。同来的朋友,已经有几位不在了。其中有唐弢、魏金枝,还有萧珊。

到了这里,想起往事,我不能不怀念他们。

岁月可以流逝,历史不能忘记。

1959年的富春江之行,我写下了《星光灿烂的新安江》。几十年过去,世事变化很大,但我当时写文章的感情是真诚的。1991年春天,我第三次来到桐庐,已经成为只能坐在轮椅上看富春江的老人了,但我眼前的富春江更美丽了。

那些铜手模,瑞瑞在书院的时候,经常要去摸一摸,她也要读一读巴金的文章,富,春,江,是,美,丽,的,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声音很大。甲辰这个夏天,她已认识一千余字,能十分流利地将《我爱富春江》读下来。我每听一次,都有感触,瑞瑞稚嫩的童音,与巴金先生的直抒胸臆,极为相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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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河流,我们现在的普遍共识是,她是地球的主宰,她也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根本。而富春江及两岸,千万年的历史,都极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在我眼里,河流也是形容人生重要的隐喻之一。这一次写作,虽是一次全方位的深度阅读与理解,但我对富春江,依然一无所知,她如此博大精深,她如此纷繁多彩。这一条宝石般的河流,流光溢彩的碧流是她的俊丽外表,丰盈而沉厚的历史文化是她的核心内里。她奔腾不息,涤荡所有,海纳百川;她亦随遇而安,沉潜深流,柔软而坚强。

写完关于富春江的若干本书,我终于确定了内心一直鼓荡着自己的动力,因为我是富春江的后裔,她是我的母亲,我愿意为她付出我所有的努力。

(作者系浙江省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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