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中国美术史上,有这样一位艺术家:他生于岭南,学于粤地,执教于大陆与台湾,以一支画笔勾勒出山河的磅礴灵秀,更以数十年教鞭播撒下国画的火种。他便是与张大千、溥心畬并称”渡海三家”的黄君璧——一位将传统笔墨与现代精神熔铸于山水之间,又以教育之责延续文脉的国画大师。从广州的癸亥画社到台北的师范学堂,从宣纸上游动的云水到两岸学子手中的画笔,他的一生,是一部中国现代国画”继承—演变—革新”的缩影,更是一段以艺术为桥、连接两岸文化的传奇。

黄君璧

1898年11月12日,广州南海县一个书香世家迎来了一个男婴,父亲黄仰荀为他取名”允瑄”,后改名”韫之”,便是日后以”君璧”为号行世的黄君璧。这一年,正是清末民初新旧思潮激荡之际,岭南作为中西文化交汇的前沿,传统书画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冲击,而黄君璧的艺术启蒙,恰始于家中那座藏满历代书画的”宝笥”。

中国近现代名家画集

黄父仰荀是当地有名的收藏家,家中藏有宋元明清诸家真迹,从董源的披麻皴到倪瓒的简淡笔意,从石涛的”搜尽奇峰打草稿”到”四王”的规矩森严,年幼的黄君璧常伏在案前,对着这些古画临摹终日。他后来在《自传》中回忆:”幼时不解笔墨深意,只觉山是山、水是水,却爱那墨色晕染间的虚实相生,仿佛纸上真有云烟流动。”这种对传统笔墨的直观感知,成了他艺术生涯最初的”根”。

君翁与于佑任合影

稍长后,黄君璧入读广东公学,接触到新式教育,却始终未放下画笔。此时他结识了粤东画家李文显,正式拜师学画。李文显是岭南画派早期的探索者,虽未如”二高一陈”那般激进革新,却主张”师古法而不泥古”,既重传统功底,又重自然写生。在李文显的指导下,黄君璧系统学习了山水画的笔法、墨法,从《芥子园画传》的基础勾勒,到临摹范宽《溪山行旅图》的厚重山体,再到研习米芾”米点皴”的云烟变幻,他的笔墨日渐扎实,尤其对山水间的”云水”产生了浓厚兴趣。

渡海三家:黄君璧、张大千、溥心畲

彼时的岭南画坛,正处在”折衷中西”的探索中,高剑父、高奇峰兄弟引入西画光影、透视,试图改造传统国画;而另一批画家则坚守传统文脉,主张在继承中求变。黄君璧与卢振寰、黄般若等年轻画家交往密切,他们既认同传统的价值,又不愿囿于古法,1923年,几人共同成立”癸亥合作画社”——这是岭南地区较早以”合作”为名的艺术团体,旨在通过定期交流、联合创作,探讨国画的现代路径。画社中,黄君璧的山水已初显特色:他不刻意追求色彩的艳丽,而是以水墨的浓淡干湿表现山水层次,尤其画瀑布时,能以迅疾的侧锋勾勒水势,再以淡墨晕染水汽,让静态的宣纸生出”飞流直下”的动感。

君翁与马思聪伉俪、梁寒操等合影留念

这段早年经历,让黄君璧既扎牢了传统的”根”,又埋下了”变”的种子。他常与粤东藏家往来,在鉴赏真迹中揣摩古人笔墨精神;又常游历岭南山水,从丹霞山的赤壁、鼎湖山的飞瀑中汲取自然灵气。他曾说:”古人画山水,是写心中之丘壑;今人画山水,当融眼中之实景与心中之感悟。”这种”师古”与”师自然”并重的理念,为他日后成为”云水大师”埋下了伏笔。

君翁与蒋介石、宋美龄在台湾合影

1929年,31岁的黄君璧迎来了人生的重要转折——受聘为广州市立美术专科学校教务主任。这所由胡根天等艺术家创办的学校,是岭南现代美术教育的重镇,既开设传统国画课程,也引入西画教学。黄君璧在这里的角色,既是教师,也是传统国画的”守护者”与”传播者”。

1971年1月16日合摄于高逸鸿家

在广州美专,他主讲”山水画技法”与”中国美术史”,课堂上从不空谈理论,而是手持画笔示范:讲”皴法”时,他左手持古画范本,右手在宣纸上分别演示斧劈皴、披麻皴、折带皴的不同效果,告诉学生”斧劈皴宜画危岩,披麻皴宜写远山”;讲”云水”时,他更是即兴创作,以笔尖蘸清水调淡墨,先以侧锋快速扫出瀑布的轮廓,再用干笔皴擦岩石,最后以湿墨晕染水汽,转瞬之间,一幅”飞泉挂壁、云雾缭绕”的小景便跃然纸上。学生们常说:”黄先生的课,看他画一笔,比听十句讲解都明白。”

君翁在大陆与友人雅聚

除了技法传授,黄君璧更注重培养学生的”画心”。他常带学生到白云山、罗浮山写生,让他们对着真山真水观察:”你们看这瀑布,不是直直一条线,水冲击岩石会分流,下落时会溅起水花,阳光照过来,水汽是半透明的——笔墨要跟着眼睛走,才能活。”他的学生中,后来有不少成为岭南画坛的中坚力量,如杨善深早年便曾受其影响,可见其教育之力。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广州美专被迫内迁,黄君璧辗转来到重庆,受聘为国立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中央大学艺术系是当时全国顶尖的艺术学府,徐悲鸿、傅抱石等名家均在此执教,这里的学术氛围更开放,中西艺术的碰撞也更激烈。与徐悲鸿的”写实革新”、傅抱石的”散锋皴法”不同,黄君璧的教学始终围绕”传统笔墨的现代转化”展开,他认为:”国画的魂在笔墨,丢了笔墨,便丢了根本;但只守笔墨,不观时代,便成了死物。”

在中央大学,他常与傅抱石探讨山水创作——傅抱石善画”乱山”,笔势狂放,充满激情;黄君璧则善画”云水”,笔墨灵动,兼具沉静与磅礴。两人虽风格迥异,却都认同”以古为今用”,傅抱石曾说:”君璧兄画云水,是真懂水的性情,他的瀑布不是’画’出来的,是’流’出来的。”这种相互切磋,让黄君璧的艺术视野更开阔,他开始尝试将西画的构图技巧融入传统山水,比如在画大幅山水时,适当运用透视原理,让远景、中景、近景层次更分明,却仍以水墨为骨,不失国画韵味。

这一时期,他的创作也进入成熟期,代表作虽未留下确切名录,但据学生回忆,他此时画的《三峡图》《峨眉云海》已颇具”黄氏风格”:三峡的险滩急流,以浓墨重彩勾勒岩石,用飞白笔表现浪花;峨眉的云海,以淡墨层层晕染,留白处似有阳光穿透云层,虚实相生间,既有传统山水的”气韵”,又有实景写生的”真切”。这些作品后来多在战时画展中展出,为颠沛流离的国人带来了山河之美的慰藉,也让更多人认识到传统国画在现代语境下的生命力。

从广州到重庆,黄君璧的教育足迹横跨南北,他不像徐悲鸿那样引入西画体系,也不像高剑父那样强调”中西融合”,而是以”传统守护者”的姿态,将笔墨技法与艺术精神传递给一代学子。他常说:”教师不是要教学生画得像我,是要教他们找到自己的笔墨,守住国画的根。”这种教育理念,在日后他迁居台湾后,更显其深远意义。

1949年,51岁的黄君璧随国民政府迁居台湾,行囊中除了几件衣物,便是一捆捆画作与画具。初到台湾时,当地美术界受日本殖民影响深远,西画盛行,传统国画式微,许多年轻人甚至不知”皴法””墨分五色”为何物。此时,台湾师范大学(时称”台湾省立师范学院”)邀请他出任艺术系教授,后又任系主任,黄君璧欣然应允——他知道,这里需要有人重新点燃传统国画的火种。

在台湾师大艺术系,黄君璧几乎是”白手起家”:他开设”国画基础””山水技法””历代画论”等课程,亲自编写教材,从最基础的执笔、调墨教起;他将自己带来的古画范本挂在教室,让学生近距离观摩;他还常带着学生去阿里山、日月潭写生,告诉他们:”台湾的山水与大陆不同,但笔墨的道理是一样的,用心感受,笔自然会说话。”

他的教学极重”实践”,要求学生每天临摹不少于四小时,每周交一幅写生作业。有学生抱怨”临摹太枯燥”,他便指着一幅董其昌的山水说:”董其昌的笔看似淡,实则每一笔都有力度,那是几十年临摹练出来的’笔力’。就像学书法要临帖,学国画要临摹,不是要你复制,是要你把古人的笔墨’吃’进心里。”在他的严格要求下,台湾师大艺术系逐渐形成了重视传统功底的学风,培养出刘国松、江兆申等一批影响深远的艺术家——刘国松后来虽走上抽象水墨之路,却常说:”黄先生教我的’笔力’,是我所有创作的根基。”

就在黄君璧在台湾深耕教育的同时,张大千、溥心畬也先后迁居台湾或香港。三人同为大陆来台的国画大师,艺术风格各有千秋:张大千泼墨泼彩,气势恢宏,晚年更创”泼墨山水”,突破传统笔墨界限;溥心畬工写兼擅,画风清雅,充满文人意趣,被称为”旧王孙”;黄君璧则专精山水,尤以云水瀑布见长,笔墨扎实,兼具传统韵味与自然生气。1950年代,三人常联合举办画展,或在台北的茶舍中探讨艺事,媒体将他们并称为”渡海三家”——这个称号,不仅是对三人艺术成就的肯定,更暗含着他们在特殊历史时期,将大陆国画文脉”渡海”传至台湾的意义。

“渡海三家”中,黄君璧的独特之处,在于他的”桥梁性”:张大千以创新引领潮流,溥心畬以传统坚守文脉,而黄君璧则通过教育,让传统笔墨真正走进台湾的艺术土壤。他曾说:”大千兄的画是’奇观’,心畬兄的画是’雅韵’,我只想画好眼前的山水,教好手里的学生。”这种平实的追求,让他的艺术更具亲和力——他画的瀑布,不是高高在上的文人寄托,而是普通人能感受到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震撼;他画的云海,不是抽象的笔墨游戏,而是让人仿佛置身其中的缥缈意境。

云水襟怀 笔墨千秋——记”渡海三家”黄君璧与他的国画传承之路

1960年代后,黄君璧多次在国内外举办个人画展,从台北到东京,从纽约到巴黎,他的云水瀑布成了”中国山水”的符号之一。法国画家赵无极曾在画展上感叹:”黄先生的墨太神奇了,他能用一种颜色画出水的流动、云的轻盈,这是西方绘画做不到的。”而他出版的《黄君璧画集》《黄君璧书画集》,更是成为两岸美术院校研习传统山水的重要教材,书中既有他对历代技法的解析,也有他的创作心得,字字句句都透着对国画的赤诚。

黄君璧的艺术,最令人称道的是他对”云水瀑布”的独到表现,后世称他为”云水大师”,绝非虚言。传统山水画中,云水常被视为”配景”,画家多以”留白”或简淡笔墨带过,而黄君璧却将云水作为画面的”主角”,赋予其独立的审美价值。他曾说:”山是静的,水是动的,有了水,山才有灵气;有了云,水才有魂魄。”

为了画好云水,他一生游历无数名山大川:早年在岭南看鼎湖山飞瀑,中年在四川观三峡急流,晚年在台湾赏阿里山云海,甚至70多岁时还登上黄山,冒雨观察瀑布在雨中的形态。他发现,云水看似无形,实则有”势”——瀑布下落有”坠势”,溪流蜿蜒有”曲势”,云海流动有”浮势”。为了表现这种”势”,他在传统技法基础上创新:画瀑布时,用”断线皴”替代传统的”平行线”,一笔断、一笔连,模拟水冲击岩石的”顿挫感”;画云海时,用”破墨法”,先以淡墨铺底,再以浓墨破入,让墨色自然交融,生出”云气蒸腾”的层次感;画溪流时,用”飞白笔”蘸清水,在浓墨山石间扫过,留白处便是”波光粼粼”。

他的代表作《云瀑图》(现存台北故宫博物院)最能体现这种技法:画面中央,一道瀑布从悬崖直泻而下,以浓墨勾勒崖壁,线条刚硬;瀑布则以淡墨断线皴画就,笔锋迅疾,似有”雷鸣”之声;崖下云雾缭绕,用破墨法层层晕染,淡墨中透着一丝赭石,仿佛阳光穿透云层;近处几株松树,以干笔皴擦,枝干挺拔——整幅画静中有动,刚柔相济,既有传统山水的”气韵生动”,又有现代写生的”真实感”,难怪张大千曾说:”君璧画云,能让云’活’起来;画水,能让水’响’起来,此乃真功夫。”

除了云水,黄君璧的山水也兼具”北派”的雄浑与”南派”的秀逸。他早年学”四王”,打下了南派山水的清雅基础;后又研习范宽、郭熙等北派画家,融入了雄健笔力。他画北方山水,如《华山图》,以浓墨重彩表现山体的陡峭,用斧劈皴勾勒岩石纹理,气势磅礴;画南方山水,如《江南春雨》,以淡墨轻彩表现水乡的朦胧,用披麻皴画远山,清雅温润。这种”南北融合”的风格,让他的作品突破了地域限制,成为”中国山水”的缩影。

1991年10月29日,95岁的黄君璧因肺炎并发败血症在台北医院病逝。临终前,他仍握着画笔,对守在身边的学生说:”笔墨…不能停…国画…要传下去…”他的去世,让两岸艺术界痛失一位大师,台北师范大学为他设立”黄君璧纪念室”,广州美术馆举办”黄君璧艺术回顾展”,人们以各种方式纪念这位”渡海传薪”的艺术家。

而他的影响,并未随生命终结而消逝。2011年12月12日,中国美术学院设立”黄君璧奖学金”,旨在奖励在传统国画领域有突出表现的年轻学子——这所大陆顶尖的美术学府,以这种方式向一位曾在台湾执教的大师致敬,恰印证了艺术无界、文脉相通。如今,”黄君璧奖学金”已走过十余年,资助了一批又一批年轻画家,他们中有人专注山水,有人探索水墨创新,但都记得黄君璧的话:”守住笔墨的根,才能开出时代的花。”

回望黄君璧的一生,从岭南少年到”渡海三家”,从广州美专到台湾师大,他从未停止过两件事:一是画好手中的山水,二是教好眼前的学生。他不是最具颠覆性的革新者,却以扎实的笔墨功底,证明了传统国画在现代社会的生命力;他不是最具传奇色彩的艺术家,却以数十年的教育坚守,让国画文脉跨越海峡,薪火相传。

如今,当我们站在他的《云瀑图》前,看那笔墨间流动的云水,仍能感受到一种穿越时空的力量——那是中国文人对山水的敬畏,是传统笔墨的温度,更是一位大师”以艺载道”的赤诚。黄君璧曾说:”山水是永恒的,笔墨是传承的。”他用一生践行了这句话,而他留下的,不仅是千万幅灵动的云水瀑布,更是一座连接传统与现代、大陆与台湾的文化之桥。

中国近现代名家画集

这座桥,以笔墨为梁,以文脉为柱,让后来者知道:无论时代如何变迁,那浸润在水墨中的家国情怀、那藏在皴擦点染里的文化基因,永远是中国人心中最柔软的牵挂,也是中国国画最绵长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