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爨” 字有近30画,在现代汉语词典里蜷缩在偏僻角落。
却如浓缩千年历史的文化密码库,每一笔画都藏着跨越山河的记忆。
篆体字形,就像二人围守三足鼎,下方灶火熊熊跃动。
封存着东汉末年中原移民与南中夷部 “共火而食” 的政治盟誓。
镌刻着南朝至唐初,爨氏家族独步南境四百年的辉煌荣光。
公元 748 年,南诏国的铁骑踏碎了爨氏在滇池畔的基业。
这个曾统领西南数千里的庞大族群,自此如打散的火种,在历史长河中隐姓埋名。
后代却从未熄灭寻根的执念。
从甲骨文中的字形演变,到实验室里的基因测序,一场跨越十四个世纪的认祖归宗之旅,正在现代科技与文化记忆的交织中展开。
从 “爨” 字到血脉记忆
“爨” 字的构造本身就是一部微缩史。
殷墟出土的甲骨文中,其字形作 “㸑”,上部为 “同”(聚集),下部为 “火”。
是先民围火而炊的生动写照。
西周金文则演变为 “爨”,添加的 “鬲”(古代炊具)部件,暗示着烹饪技艺的精进与族群组织的成熟。
这种字形演变暗合《礼记・月令》:
“季冬之月,命取冰,冰以入,令告民,出五种,命农计耦耕事,修耒耜,具田器,命乐师大合吹而罢。乃命四监,收秩薪柴,以供寝庙及百祀之薪燎。是月也,日穷于次,月穷于纪,星回于天,数将几终,岁且更始。专而农民,毋有所使。天子乃与公侯大夫,共饬国典,论时令,以待来岁之宜。乃命太史,次诸侯之列,赋之牺牲,以共皇天上帝社稷之飨。乃命同姓之邦,共寝庙之刍豢。命宰历卿大夫至于庶民土田之数,而赋牺牲,以共山林名川之祀。凡在天下九州之民者,无不咸献其力,以共皇天上帝社稷寝庙山林名川之祀” 。
“燔柴于爨” 的祭祀传统,将炊事行为升华为连接人神的媒介。
对于爨氏而言,这个姓氏不仅是身份标识,更是族群联盟的印记。
公元 225 年诸葛亮南征后,中原汉族官吏与军户陆续迁入云南,正是通过 “共爨”(共享炊火)的仪式,与当地僰人、叟人建立起超越血缘的政治共同体。
在陆良出土的西晋墓砖上,“爨” 字常与 “合”“聚” 二字并列。
考古学家推测这是当时族群联盟的印记 ——
新迁入的汉人将炊具与当地夷人共享,在鼎镬相碰的声响中完成权力交接与文化融合。
南诏灭爨后,为避追杀,庞大的族群拆散成无数支系。
姓氏也随之裂变。
云南腾冲的“寸”姓,将 “爨” 字省去火底与鼎足,取其精干之意?
保山的“全”姓,保留 “爨” 字上部 “同” 的变体,暗合 “同宗” 之谊。
会泽的“炊”姓,则直指本源,以 “爨” 之核心义项为姓。
四川宜宾的“串”姓,将 “爨” 字简化为串联之形,象征家族虽散犹连。
陕西洋县的“串姓”。更在族谱中注明 “串者,爨之骨也”。
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姓氏,在方言中都顽固地保留着 “爨”(cuàn)的发音。
在陆良薛官堡的老人口中,至今流传着 “寸字无点,串字无金,都是爨家一脉亲” 的俗语。
那些被简化的笔画,实则是战乱中暗号般的身份凭证。
就像暗夜里的星光,指引着失散的族人。
地图上的“爨”
云南陆良 ——“爨乡” 薛官堡。
今日陆良的爨姓人口已不足百户,但 “爨” 字仍如不灭的图腾,渗透在城市肌理的每一处。
《爨宝子碑》与《爨龙颜碑》,前者碑文中 “山岳吐精,海诞炳灵” 的赞语,与后者 “独步南境,卓尔不群” 的豪言,被拓印成家家户户的堂联。
清代《爨氏宗谱》残卷,详细记载了 “爨氏三十七部” 的分布图谱。
泛黄的宣纸上,用朱砂圈点的地名至今仍能与云南各地的村寨名称对应。
2023年 ,“寻梦南中・探寻爨源” 研讨会上,来自腾冲的寸守能老人带来了民国年间修撰的《寸氏家谱》。
泛黄的纸页上 “先祖爨琛,晋末任宁州刺史” 的记载墨迹清晰。
保山全氏族人展示的祖传玉佩,上面雕刻的 “爨” 字变体与二爨碑字形如出一辙。
会泽炊姓代表带来的青铜炊具,经鉴定为唐代器物,底部铭文 “爨氏家传” 虽已斑驳,却仍能辨认。
当这些分散各地的信物与文献在真碑前汇聚,来自不同姓氏的代表按年龄排序,在碑前完成合族祭祖仪式。
三拜九叩间,那些被战乱撕裂的家族记忆,在千年后首次完成了文字与实物双重印证的拼接。

“串” 姓村落群
至今保留着独特的 “分爨饼” 古礼。
每年清明拂晓,族中长者带领青壮年在祠堂大灶前忙碌。
用当年新收的糯米粉混合红糖制成直径两米的巨型面饼。
表面用桃木梳压出 “爨” 字残痕,再嵌入七枚铜钱象征 “爨氏七部”。
日出时分,用祖传的青铜刀将面饼按户数均分。
分发时吟诵 “同爨共炊,血脉永继” 的古训。
这种仪式与民国《串氏族谱》序言 “原姓爨,唐季避乱,易爨为串,仍读 cuàn” 的记载形成奇妙呼应。
族谱中夹着的一张泛黄的地契,落款为 “大明永乐年间串氏十二户”,所记地界与今日串姓村落分布完全吻合。
2020 年,当地会长带领族人代表,携带族谱赴陆良与寸、炊、全三姓对接。
利用区块链技术完成电子族谱合订。
当不同姓氏下的生卒年月、迁徙路线在数据库中连成完整脉络,那些曾被地理阻隔的家族分支,在数字空间汇成完整的家族星河。
陕西汉中 —— 洋县 “串家村”
洋县纸坊街道的串家村。
村口矗立着一块清代嘉庆年间的石碑。
虽历经两百年风雨侵蚀,碑额处 “爨” 字的下半部 “火” 形仍清晰可辨。
碑文中 “自滇迁陕,易姓存宗” 的字样虽已模糊。
在当地串氏族人心中重若千钧。
族老串志德保存着一本线装的《串氏家史》。
里面用毛笔记录着明洪武年间移民的细节:“洪武二十五年,先祖率族人三百余口,自滇西爨地沿蜀道北上,至洋县纸坊铺定居,为避赋役繁苛,改爨为串,立碑为记。”
2017 年,该村重修家谱时,376 名村民联名向县政府提出恢复 “爨” 姓的申请。
过程并非一帆风顺,户籍系统中 “爨” 字的录入、身份证制作等都遇到技术难题。
村民们自发组织起来,邀请语言学家考证姓氏源流。
最终用详实的文献与口碑资料说服了相关部门。
当首批恢复 “爨” 姓的村民拿到新户口簿时,年过八旬的串(爨)志德老人颤抖着抚摸那个复杂的姓氏,泪水滴落在 “爨” 字的笔画间:
“笔画多不怕,就怕忘了祖宗是谁。”
如今,村里的孩子们在课堂上都会学到:“我们的姓,有三十画,藏着一个家族的故事。”
基因里的 “汉夷融合”
2021 年,中科院昆明动物研团队与云南大学历史系合作,启动了 “爨氏族群基因溯源研究” 项目。
为这场延续千年的寻根之旅注入了科学注脚。
研究团队历时 18 个月,足迹遍布滇东、川南、陕南的 23 个县市,采集了 “爨” 及改姓家族(寸、串、炊)共 207 份 Y 染色体样本。
同时以邻近地区的彝族、白族、汉族人群为对照,在微观世界里逐层揭开这个古老家族的血脉密码。
Y-SNP 单倍群分析结果,基因标记在中原汉族男性中的比例超过 50%。
占比 23% 的 O1b1a1(原 O2a)单倍群与壮侗语族群高度相关。
17% 的 D1a1 则常见于藏缅语族群。
这种多元谱系清晰展现了 “汉夷融合” 的遗传印记。
项目负责人说:“这就像在基因层面发现了一部活的史书,中原父系基因与南方少数民族母系基因的合模式,完美印证了史籍中’爨部领夷汉’的记载。”
(STR)网络分析:云南陆良 “寸” 姓与四川宜宾 “串” 姓样本,在 15 个 Y-STR 位点上形成紧密的星状簇。
通过计算遗传距离得出的共祖时间约为 1250 年前,与南诏灭爨(公元 748 年)后的族群离散时间完美吻合。
常染色体祖源比例分析则显示,这些后裔平均携带 58% 的北方汉族成分与 42% 的南方少数民族成分。
其中 “彝族 — 白族” 连续体占少数民族成分的 83%,为史学界争论已久的 “爨人汉化夷化说” 提供了分子人类学证据。
当研究成果在《人类学学报》发表时,陆良寸姓族人特意请人打印了论文全文,虽然很多专业术语看不懂,但这种科学与传统的相互印证,让这场寻根之旅有了更坚实的根基。
在陆良彩色沙林的岩壁上,“爨” 字摩崖石刻经千年风雨侵蚀已显斑驳,但当地寸姓导游仍能准确指出哪一笔代表中原的鼎,哪一画源自夷部的火塘。
她的手机里存着一张特殊的 “家族地图”,上面标注着所有已确认的爨氏后裔聚居地,每个地点都用不同颜色标记着姓氏演变轨迹。
“每年都有新的族人联系我们,上个月还有贵州的’川’姓家族来认亲,他们的方言发音和我们的’串’一模一样。”
在宜宾蜀南竹海的 “串家大院” 农家乐,主人串正华端出印有 “爨” 字的竹筒饭,竹筒是按祖传样式特制的,长一尺二寸象征 “十二部爨”。
“来的客人都好奇这个字,我就给他们讲家族故事,现在很多年轻人都知道自己可能是爨氏后裔了。”
从碑刻拓片到电子族谱。
从口述记忆到 Y 染色体图谱。
现代科技正将散落千年的家族拼图一一归位。
那些曾为生存而隐去的姓氏,那些在迁徙中模糊的谱系,最终在科学与文化的双重视角下重焕清晰。
血脉从未中断,只是以不同的形态在历史中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