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精选

青弋江：

不失的恩情

王华

黄山云海翻涌时，我总在松涛声里听见另一种奔流的回响——那是芜湖青弋江的脉搏，一条贯穿我生命源头的河流。此刻我坐在黄山脚下画室，墨色在宣纸上晕染成山峦，笔锋却不由自主地描摹起江水的弧度。芜湖的时光随青弋江的流水漫上心岸，那些被江水浸透的记忆在离开多年后愈发清晰。

江水早已融进我的骨血。童年赤脚踩过的青弋江滩涂，淤泥从趾缝溢出时的微凉触感，至今仍会在深夜漫上脚踝。三月的柳絮落进江水，打着旋儿向东漂流，我和玩伴们用芦苇秆系着破布条钓鱼，竹篓里扑腾的鲫鱼沾着青草气。江畔捣衣的棒槌声此起彼伏，母亲们挽着裤腿站在水中，石阶被岁月磨出玉的光泽。芜湖的梅雨季来得绵长，江水漫过石阶涌进巷弄，我们推着木盆当船划，檐角滴落的雨水在盆里敲出清亮的节拍。

小时候爱画画的我总在弋江桥头弄笔。江上货轮拖着油渍的尾痕，船工号子贴着水面滑向芦苇深处。卖麦芽糖的老汉推车停在香樟树下，琥珀色的糖块在铁锤敲击下绽开细纹，甜香混着江水的水腥味飘进素描本。那些铅灰色线条勾勒的帆影、波纹、埠头，如今在黄山画室里渐渐泛黄，却比任何新作都鲜活。

那年因工作，我离别了浸透江水气息的故乡。离乡的列车启动时，我贴着车窗捕捉最后的江影。青弋江在暮色里熔成一脉暗金，垂柳枝条如母亲挥动的手臂。江水送别游子的方式如此沉默，只把粼粼波光烙在远行者的视网膜上。铁轨与江流在芜湖站外交错，从此一道流向黄山群峰，一道凝固成思乡的坐标。

黄山几十年，青弋江未减一痕波光。我在徽州民居的粉墙边突然驻足–只因墙角野菊的金黄与江畔秋菊如出一辙；在屯溪老街听见三弦弹拨，恍惚是芜湖茶馆里的说唱；甚至歙县渔梁坝的捣衣声，也会让握着画笔的手震颤起来。这些细碎的重逢，让乡愁不再是虚妄的抒情，而是可触可感的具象存在。

每当创作陷入困顿，我便乘火车溯流回乡。车轮撞击轨道的节奏逐渐应和起江水的流速，当赭山塔影掠过车窗，喉头突然涌上少时在江中戏水的清凉。江岸新楼林立，可老码头的石阶依旧，江水漫过脚背的凉意始终未变。蹲在埠头掬水洗脸，指间漏下的水珠带着故乡的温度，洗去漂泊的倦尘。 

黄山云雾在宣纸上翻涌不息，松枝遒劲如龙破纸而出，山涧的留白处，却隐约流淌着青弋江柔长的曲线–那蘸取江水调出的青黛之色，正是它的魂魄与印记。在黄山描摹半世峰峦，终悟山形的走向，不过是一条条蛰伏于血脉深处的江河，悄然指引的归途。

故乡的江水，就在这异乡的尺幅之上奔涌回旋。昨夜雨声淅沥，又引我梦回青弋江涨水的春日：柳枝轻点微澜，漾开涟漪千叠，一如当年母亲印在游子额间轻柔而恒久的吻痕。惊醒抬望，窗外黄山云海正漫过窗棂，恍惚间又见芜湖江鸥掠过波光的身影，翅膀抖落清亮水珠，在岁月深潭溅起永不消逝的回响。

芜湖的江岸线在心中无尽延展，终成灵魂唯一认准的归途。而此刻，黄山茫茫云海间晕开的每一抹青黛，都是故乡江水在宣纸上涨潮的印记，无声，却排山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