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抵达铁岭前,大多数人已提前为它套上了两层滤镜。
一层来自风靡全网的东北文艺作品,如喜剧、脱口秀等塑造的“线上铁岭”,让它被戏谑为“宇宙的尽头”,一度成为外地人认识东北的第一扇窗;另一层则来自远离繁华的松弛感。与哈尔滨等热门旅游城市相比,铁岭虽显安静许多,但探索小城的玩法也有别样的乐趣:可以去发现一条安静的街弄,也可以去人声鼎沸处期待一场浪漫的偶遇,甚至,不用做任何攻略,在铁岭,只需抬脚走进一家小食铺,和当地人一起吃吃喝喝,便可享受最东北的市井生活。
当然,任何城市都不会慷慨到在几天内,就向游客展示所有真实的内在,铁岭尤其如此。比起大城市,小城铁岭的魅力是缓慢释放的。毕竟,东北“铁罗伦萨”可不是浪得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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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岭没有“铁”
铁岭地处辽宁省最北部,牢牢扼守着本省的北极。其西、北、东三面都被内蒙古和吉林包裹得十分严实,只单豁开一个南口,与沈阳和抚顺相连,可谓是真正的“辽北大地”。
虽说是小城,但从地理层面看,铁岭总面积接近1.3万平方公里,其实已不算小。如果以相对区域面积来算,铁岭超过天津,略接近2个广州,约等于6.5个深圳,也是名副其实的“大城”。但遗憾的是,铁岭市城区面积很小,只有638平方公里,下辖2区、3县、2个县级市,核心区域包括铁岭县、银州区、开原市、清河区,再外围一些是调兵山市、西丰县、昌图县。从远处看,在中国地图上,铁岭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第一次到铁岭的人,往往疑惑其地域的辽阔,天地仿佛都是“PLUS(加大)”版本,举目四望,哪哪都大。待初来的震惊消退,又很快迷失在街头,陷入困惑——到底有几个铁岭?
整个中国共有三个铁岭,全在东北。一个在黑龙江,剩下两个都在辽宁本省,且均位于铁岭市辖区:一个叫铁岭市,一个叫铁岭县。一般情况下,地级市驻地肯定在市辖区,但为了更好融入省会沈阳的“城市圈”,如今的铁岭市政府并不设在传统的铁岭城市中心银州区,而设在河网纵横、湿地遍布的凡河新区。即铁岭市行政上管辖铁岭县,但铁岭县却在现实中统筹铁岭市,逻辑虽然能理解,但第一次去的人容易发懵也是真的。
凡河新区成立后,铁岭县的建制虽然保留,但已然成为铁岭市的新中心。银州区作为市政府最早驻地,也是古铁岭县所在地,则被称为老城区。所以,最狭义的“铁岭”,指的就是银州。游客坐车的时候要注意,如果要去银州,也就是铁岭老城,到铁岭站;如果要去市政府所在的凡河新区,就得到铁岭西站,千万别弄错了。
铁岭的名字里含“铁”,银州区的名字里含“银”,一铁一银都是金字偏旁,难道说铁岭和铁、银州和银有密切关系?其实不然,据史料记载,银州前身为古渤海国设置的城邑,原名叫富州,后改名为银州,一直沿用至今;而铁岭的名字主要源于明朝的军事建置“铁岭卫”,因天气苦寒,也是当时朝廷在东北所设的几大流放地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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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缩式东北
对于小城的定义有很多。有的小城美景多,比如安康、慈溪、万宁等;有的小城美食多,比如顺德、凯里、延吉等;有的小城古建多,比如大同、洛阳、喀什等。不同的人去小城,欣赏的切面都不一样。
作家村上春树说自己最爱京都,可以买杯咖啡坐在鸭川河边,只对着河水发呆,这是“京都人专属”的奢侈。但铁岭不同,它的魅力不在小城本身,而在于区域文化相交融的高度具象化。确切地说,影视剧和脱口秀中的东北喜剧原乡,不在哈尔滨,不在沈阳,而在铁岭。简单来说,东北老铁的“铁”,正是铁岭的“铁”。
有人可能会问:中国东北那么多城市,为什么只有铁岭频繁出现在东北喜剧人的口中?锦州、营口、本溪、鞍山甚至大庆,难道没有排面?事实上,铁岭本身存在的意义绝非一个单纯地级市,更是三种文明的分界线。
北方有一条神奇的农牧交错带,大体沿400毫米等降水线分布,呼啸的骏马与低吟的耕牛分居两侧。在这里,内蒙古、辽宁、吉林三省交界,农牧分界线逐渐模糊。一方面,东南季风为此地带来丰沛降水,另一方面,黑土地上密林丛生。逐渐地,农牧分野变成了农耕、游牧、渔猎三种势力的对峙。于是乎,对内蒙古东部类似的边远地区来说,铁岭摇身变为靠近中原的内陆;而对更腹地的广阔中原而言,铁岭又是布满草原和丛林的边疆。
季羡林曾说,中国、印度、希腊、伊斯兰文明,这四个文化体系汇流的地方只有一个——就在中国的新疆和敦煌地区,再没有第二个。借用这话也可以形容铁岭:在中国东北,农耕、游牧、渔猎三种文明势力汇流的地方只有它一个,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二个。
从这个意义上说,铁岭是东北最典型的标本,是浓缩的东北。一定程度上,大家刻板印象当中的东北话就等于铁岭话,即吉沈片—通溪小片方言。比如,“啥前儿(什么时候)”“葛哈(干啥)”“旮沓(某个地方)”“抽冷子(十分突然)”;还有一些耳熟能详的人名,比如“尼古拉斯赵四”“谢大脚”“辽北第一狠人彪哥”等,简直是“诸神老家”,令人叹为观止。
当然,正宗铁岭方言构成更复杂,约略是“辽宁话 + 吉林话”,再加一部分内蒙古话的提纯版。了解过铁岭地图就能明白,这里的地名就是方言的集成体现,既有开原、西丰、松山等很中原的地名;也有哈达岭、东嘎、巴尔虎等带有内蒙古印记的地名;还有大砬子、二道河沟这样底层百姓命名的东北式“土味儿”地名;更有调兵山、松山堡、得胜台、李千户等见证铁岭“一城对三边”的边塞味地名。

纵观东北文化发展史,必然绕不开“闯关东”“工业基地”“大粮仓”等关键词,而这所有的关键词,都可以在铁岭找到痕迹。铁岭城市发展的历史,与三百年来东北的每一次重大变革都息息相关,用东北话说,就是“把把没落下”。在这座既大又小的城市里,人们可以找到关于东北的一切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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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罗伦萨”的文艺复兴
无论城市还是关系,舒服最重要。
虽然哈尔滨、沈阳更大,看起来更有排面,但铁岭自带的纵横之气,更显阔达独特。因此,以前有学者戏称铁岭为“东北亚的枢纽和中心城市”,虽是调侃之语,却也算名副其实。
在古代,这个枢纽一旦管理得当,整个关外大地都井然有序,人员流通、边贸繁荣自是不在话下。倘若枢纽一时失察或者管理失控,那么边境的游牧、渔猎民族便蠢蠢欲动,极易出现“多米诺骨牌效应”,牵一发而动全身,其他腹地便可能纷纷失控。因此,只要维持各方相安无事,以开原、铁岭为首的卫城便可发展对外贸易,军事、经济一把抓,可攻可守,成为中原对关外的“王牌”。
正是千年间的多元文化持续交流、沟通及碰撞,给铁岭带来了源源不断的文化奇观,为其成为东北文艺复苏的起点埋下伏笔,对于任何一个想从黑土地汲取创作养分的人而言,铁岭都是天然的素材库。
20世纪90年代开始,东北题材的小品和电视剧长期在荧幕上霸屏。东北籍的艺人一度获得了全国人民的关注和喜爱,其中,尤以铁岭人居多。1999年的春晚小品里,一句“上趟铁岭,度度蜜月”,惹得举国爆笑;20年后,同为铁岭出身的脱口秀艺人李雪琴,只用一句“宇宙的尽头在铁岭”就如昨日重现般地,将铁岭再一次带入公共讨论中。
近年来,东北题材作品愈加丰富,已经不再仅仅局限于传统喜剧领域。“ 大背头,BB机,舞池里的007……”,先是 2019 年一首名叫《野狼 disco》的歌曲火遍全国,作者董宝石顺势喊出“东北文艺复兴”一词。此后,围绕东北群像创作的文艺作品几乎呈井喷状诞生,比如《钢的琴》《白日焰火》《白夜追凶》等影视剧所建构的黑色东北群像,提供了对东北以及中国现代化进程的深刻反思和表达。
紧接着,在文学写作领域也出现了以双雪涛、郑执、班宇等为代表的“东北文艺复兴三杰”:犯罪题材短剧《生吞》《胆小鬼》接连引发热议,短篇小说《平原上的摩西》《艳粉街》被改编为电影,热播剧《漫长的季节》成为当年现象级作品,这一切构成了“东北文艺复兴”概念的传承和延伸。跟随作者们的视角回望过去,他们开始以“子一代”的口吻讲述“父一代”的故事,也意味着人们不只看到了北上广,还看到了铁岭这样的小城市。
因此,虽然这些作品说起来是“东北文艺复兴”,但实际记录的是一代中国人的共同记忆。它反映了一个时代的结束,也预示着新挑战的开始。在这个过程中,人们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寻找新的生存之道。上一代的铁岭喜剧人大多出身农村,对于他们而言,幽默是简单的、纯粹的,是娱乐精神的自然流露。在千禧年后,铁岭这座城市已经被新生代们赋予了截然不同的意味:是温馨而遥远的老家,是回不去的故乡,逐渐成为一个抽象的自嘲符号。
但真实的铁岭,一切都还在继续向前,拥有魔性笑声的短视频网红“你的寒王”,在铁岭早市开着跑车呼啸而过,要出锅的牛肉火勺滋滋冒油,烧烤店每夜人声鼎沸……从这些意义上说,铁岭的魅力正在于——无论如何被改写、被解构,它始终怡然伫立在辽北大地,用庸俗热烈的幽默轻松消解生活的一切难题,仿佛在向所有或路过或观望的游客打招呼:“都不白来嗷!”
END
本篇文章发表于《城市地理》2025年1月刊
文 | 江山
图 | 黄浩原 孙家福 杨钠 北枳 刘哲
排版 | 胡家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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