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p.

15.2025

那日记本躺在抽屉深处,纸页已泛黄如秋叶。昨日无事,翻开来,竟见多年前的自己用兴奋的墨水写道:“我想写作,想画画,想自由地过活,想无所牵挂地飞奔。”字迹飞扬跋扈,几乎要跃出横线格子的禁锢。我怔住了——想来,如今的我不正做着这事么?为何浑然不觉,反倒常对着空白的世界发呆,仿佛字词都叛逃了。

想来人总是如此,隔着岁月望从前,犹如雾里看花。当年以为抵达便是圆满,殊不知抵达不过是另一段行程的起始。那个写日记的我渴望潇洒和掌声,或是自我证明,或是别的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如今这些或多或少地来了,却显得轻飘飘的,不如想象中沉重。

我忽然懂得,所谓梦想实现,或许并非终点,而是一道门槛。跨过去,才发现门后还有更长的路,更复杂的迷宫。当年的渴望纯粹如水晶,只因未曾沾染现实的尘埃。如今这尘埃扑簌簌地落下来,倒显出生活的质地来。

前几天还发现了一件旧物,是上学时我的随笔本子。记得那时候我总会把内心的声音郑重其事地记录下来,如今看来,依然耐人寻味。

于无人处裸奔

其中有一句写着:“夏天的结尾,人们都速速换上长裤和外套,好像炙热的太阳彻底下山了,再也不会回来。但我却想脱掉外套,甚至想裸奔,去很远很远的深山里,没有人的地方,肆无忌惮地跑向太阳。”

看到这里,我真的想裸奔了。

我常想,这世上究竟有无人迹不到的地方?纵是深山古林,也难免有樵夫猎户的足迹;纵是荒漠绝域,也难免有探险者的旗幡。人总是无孔不入的,带着他们的规矩与目光,将天地都纳入一个巨大的牢笼。

因而我想,如果一定要裸奔,那也自然不是肉身的裸奔,而是将那些“应该”与“必须”一件件褪去。脱下“成功”的外衣,和“他人期待”的裤子。最后,连“自我设定”的内衣也彻底褪去,让皮肤直接呼吸最新鲜的空气。

这种裸奔,不必真的奔向何处。它是在深夜里突然清醒,意识到无需再为什么表演;是在人海中独自微笑,因内心有了不为人知的自由。所谓的“无人处”,不过是给自己保留的一片旷野,那里没有目光的编织,没有评语的罗网。

最近的晚上,我总会在看到那些野猫时羡慕它们。它们把厌恶写在脸上,见人就跑,头也不回,赤身裸体奔赴于各种野餐。夜色浓郁时,黑暗之中常见一双歹毒的明眸,亮得人心慌,闪得人心虚。也许,那就是我日记里那个最自由的灵魂吧。

我终究还是没有变成当年想象的那个“我”。不过这倒也让人欣慰——若真的一成不变地实现了旧梦,岂不是证明这些年来毫无长进?就像河流不会固执地保持最初的河道,它流淌,它改道,它汇入新的支流,这才成为更宽广的水域。

后来我合上日记本时,并不觉遗憾,反倒觉轻松。几年前的自己并非预言家,她只是个起点。而现在的我,正在学习另一种自由:不是在聚光灯下如愿以偿,而是在无人处,与自己真实的本性赤诚相见。

这裸奔不必有观众,甚至不必有路程。它只是心魂的一阵颤动,是突然意识到:我早已在旷野之中,只是此前忙着穿衣打扮,忘了抬头看星。

星光如水,洒在正在落笔的地方。字迹安静,不再张牙舞爪,而是稳稳地站在格子里,如农人插秧,一棵是一棵。偶尔有跳脱的,也由它去,毕竟规矩之外,总有生机。

窗外的海风肆意地狂想,风急天高,仿佛在说:就是这样,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