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桐城派诸家,如张裕钊、吴汝纶、贺涛、吴闿生等人没有词作传世。贺涛专注古文,甚至诗歌创作都极少。其他长于诗歌的北方桐城派诸人如弓汝贞、赵宗忭、韩德铭、籍忠寅、邓毓怡、高步瀛、贾恩绂等人均无词作传世。黄彭年作为北方桐城派的重要人物主持咸同以来畿辅文教事业十余年,开启了直隶学术和文章的新风。他浸染浙西词派的风习,能出于学者自觉和文人性情超拔而上,与汇聚京师的词坛名宿交游唱和,应该说是晚清词学发展的重要参与者,尤其对常州词派的崛起非常敏锐,较早阐述和传播常州词派词学思想,成为推动常州词派在畿辅传播的重要人物。同时,他与陈钟祥、谢章铤等论词于莲池书院,客观上推动了北方桐城派词学的兴起,对陈永寿、李刚己、常堉璋、王树楠、李葆光、刘世衡等北方桐城派文人的词学活动有较为深远的影响。

陈永寿(1853—1914)字同山,直隶清苑(今河北清苑)人。光绪二十年(1894)成进士,授内阁中书,官河南知县。豫抚刘树堂、河督任道熔常任直隶,知其才,争招之幕中。光绪二十三年(1897)分校河南乡试,署考城知县,后连署祥符、唐县。陈永寿的词学由诸崇俭启蒙,以为诗词“风雅之宗,大抵因物起兴,寄托遥深,言如此而意在彼。所谓诗中有人在,诗外有事在也”。后来入莲池书院,从王振纲、黄彭年问学,得到曾国藩的称许,“试莲池书院有名,得进谒于曾文正公,称勉之,以是益肆力于学”,为莲池书院高才弟子,有《竹所词存》一卷传世。陈永寿的词涉及怀古、咏怀、闺情、咏物、羁旅、节序、谈艺、交游等广泛的题材。喜填长调《满江红》《水调歌头》《念奴娇》《齐天乐》《疏影》,出入苏轼、辛弃疾、姜夔、张炎诸家,疏宕慷慨,低徊幽咽,多胸中语。陈永寿科举起步较晚,长期在保定、定州、正定等府县游幕或从教。他的诗词多写当地的山水风景、风土人情,对点染乡帮文物精神,促进地方文化建设有积极的意义。如《念奴娇▪黄金台怀古》:

蓟门秋霁。但寒烟衰草,淡鸦斜日。笳吹悲凉龙塞晩,为问全台旧迹。断础尘埋,残碑苔绣,终古燕山碧。登高纵目,西风落叶萧瑟。   当年骏骨求才,乌头立誓。积愤填胸臆。霸业兴亡如转毂,往事何堪回忆。物换星移,奇材辈出,世有谁人识。临风舒啸,易水东流不息。

《昭明文选》卷二十八鲍照《放歌行》“岂伊白璧赐,将起黄金台。”唐·李善注:“王隐《晋书》曰’段匹磾讨石勒,进屯故安县故燕太子丹金台。’《上谷郡图经》曰:’黄金台,易水东南十八里,燕昭王置千金于台上,以延天下之士。’二说既异,故具引之。”唐宋以来,诗中用“黄金台”“燕台”典故多指燕昭王黄金台,或表达经游燕地的怀古之情,或表达文士希求得到帝王赏识礼遇、实现个人政治理想和生命价值的思想。不论是怀古或思今、得志或失意、喜悦或悲慨,均将“黄金台”、“燕台”视为君王礼贤下士,士人得以实现理想抱负的象征。宋元以来诗词中用“燕台”典故,多指燕太子丹金台,并与荆轲刺秦相联系。尤其明末清初岭南遗民屈大均、王邦畿、陈子升、陈恭尹、梁佩兰等人组织的西园诗社“燕台怀古”雅集,更是将明遗民的复国政治意识与先秦的侠义精神相结合,反映了社中诸子的复仇心理和尚侠精神。清初文人朱彝尊、宋琬、彭而述都有“燕台怀古”之词,宋琬《满江红》(燕台怀古)以荆轲刺秦为主线,融汇了高渐离、张良等人刺杀秦王的壮举,奏成一曲天下义士反抗暴秦的慷慨悲歌。晚清以来词人如蒋春霖、谭献、王鹏运、陈锐、俞陛云等人“燕台怀古”词将文人京都倦游、思乡念远、时事沧桑揉入词中,慷慨悲壮的侠义精神、敦厚恳挚的家国之怀、牢落无着的生命之思所形成的的高古沉郁之风在这些词中徘徊荡漾着。其中王鹏运《西河》(燕台怀古)“酒酣击筑讯旧市,是荆高、歌哭乡里。眼底莫论何世,又卢沟冷月,无言愁对,易水萧萧悲风里”,长歌当哭,真有无可奈何而动人心魄的力量。陈永寿此词登黄金台而怀古,对唐宋以来词中“黄金台”“燕台”意象有所提炼。上片写景,黄金台一片荒凉破败的景象,而登高纵目,望中的畿辅“西风落叶萧瑟”。眼前萧瑟的秋色和胸中乱世的悲凉,两相映照,虚实相生。下片由空间的描写进入历史的怀想和省思。千古以来,兴亡的核心是人才,得人才者兴起王霸之业。而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物换星移,奇材辈出”,又有谁人能够识人善任呢?一段身世之感和现实忧思油然而出,令人俯仰慨叹,又无可奈何。“临风舒啸,易水东流不息”,言尽而意无穷,比之曹尔堪《金人捧露盘▪黄金台怀古》末句“兴亡何限,荒台畔、春草年年”更加蕴藉深沉。从词法角度讲,此词铺叙黄金台周边景物,凭吊往古,抒发今昔之感和现实忧思,宛转有法,一气呵成,与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如出一辙。另如《水调歌头▪登定武试院揽胜楼》是陈永寿游幕定州时登试院揽胜楼的游览之作。词中写定州形胜,“倚恒山,回滱水,宋军州。塔移日影,寒鸦点点带城陬”,又“为问兰亭妙墨,待访东坡片石,云物总悠悠”,有欧阳询临摹《兰亭序》刻石、苏轼雪浪石可堪寻访,不愧畿南名郡,人文渊薮。词的上下两片结语“早晚顺风去,暂为稻梁谋”、“今古一搔首,逸兴傲沧洲”,前后照应,恬退自然,雅逸清高之情流溢而出。

李刚己早年尝作小词,与同学常堉璋相唱和。《满庭芳▪感旧并索济生和章,用秦少游别意韵》:

绕地歌清,连天月皎,秋风又到都门。章台花下,几度共清樽。最忆天津道上,醉梦里、丝管纷纷。酒醒处,匝船蒲苇,灯火出荒村。   伤魂。才几日,胜游雨散,故侣星分。试樽前检点,几辈犹存。回首旧游何处,三年事、一梦无痕。莫惆怅,寒鸦疏木,风雨送黄昏。

常堉璋(1869—?)字稷生,号寄斋,直隶饶阳人。光绪二十年(1894)副榜贡生,后考选优贡。长于诗古文、书画精能。其《满庭芳▪和刚己怀旧次原韵》:

旧梦如云,流年似水,岂怀盛会都门。莲叶池上,几辈共琴尊。最是探骊诗句,刘郎外、余子纷纷。到今日,鸿来信杳,望断暮烟村。   怆魂。休更忆、惟吾与子,愁病平分。纵为欢尽日,豪兴何存。又恐异时怀旧,羡今朝、月影花痕。好珍重,秋来风月,容易又黄昏。

二人唱和时在光绪二十三年(1896)秋,词中满是旧游星散,欢聚不在,前路茫茫的感慨与清愁。二人用《满庭芳》反复唱和。常堉璋围绕此义,慨念生平,生出无限今昔之感,又成二阕赠李刚己。《满庭芳》其一:

一棹烟波,主家眷属,昔年道出吴门。沿江上下,醉我酒盈樽。莫问吴头楚尾,送迎处、冠履约纷。一弹指,沧桑变了,归我故山村。  梦魂。犹记归、千帆海市,九派江分。试净揩双眼,故物何存。典到肃鹴裘也,是当年、宿酒留痕。萧条杀,秋风客况,清晓又黄昏。

词中叙写他吴门、楚中、都下的行旅和交游,追悼旧游,感愤时局,情思在时间轴线的往复中,将乡情与客况、现实与理想的矛盾揭示出来,以凄音苦节写出晚清畿辅士人在求学求仕阶段的内心世界,映照晚清士人的生存困境和生命精神。李刚己和词推阐常堉璋二词中表露的对文人用世之心的解构之意,益为荒诞不经之辞。其词曰:

世界浮沤,英雄过鸟,沧桑不到空门。薰天事业,那值水盈樽。蝼蚁侯王等耳,只赢得、

恩怨纷纷。君不见,丰碑员碣,历历白杨村。   招魂。休更论、蚁宫豪贵,蜗角崩分。任茫  

茫大地,一粒无存。却看普施法水,洗千番、浩劫余痕。且莫问,名山片语,尘世几朝昏。

常堉璋深研佛法,诗词多有以佛禅思想立意的作品。李刚己在这首和词中将他功名一场空幻的思想做了进一步发挥,将晚清内忧外患中文士的功业理想消解在对尘世的透彻之悟中。但是,小词毕竟是他们的笔墨游戏,从思想上可以作为摆脱现实焦虑和压力的一种渠道,但是,家国危亡之际,他们又怎能真的置身事外呢?所以,常堉璋、李刚己不过是借幻戏之笔以词消遣而已,而归趣则是有志青年,自信平生,挥绰才情,以期一展襟抱的生命忧思和时代精神。李刚己有一首怀范当世的《满庭芳》词,其词曰:

稷下人归,信陵客散,曳裾更欲何门。沟中断木,时至或牺樽。南望邯郸旧道,悲风起、落木纷纷。知多少,卖浆屠狗,奇士老荒村。   悽魂。古亦有、杜邮剑斩,秦市车分。问螳僵雀败,弋者何存。倒挽银河下泻,洗不尽、怨渍冤痕。看公等,手携皓日,照破十方昏。

范当世是后期桐城派的代表人物,光宣诗坛的健将。他才高而牢落不偶,游幕畿辅多年,很受南北士林推重,对畿辅诗坛影响甚巨。他曾受吴汝纶之聘,主讲冀州书院,李刚己从其受诗古文之文,师生有很深的感情。李刚己词有感《史记》所述文人才士的遭际,而联想到晚清如范当世等文士的,由此引发深刻的历史和现实的反思,萦绕文人生命中的功名之念、用世之心,在历史的长河中,总是伴随着希冀和失望、荣华和屈辱、兴盛与衰亡。从以上诸词来看,李刚己、常堉璋的词将身世之感,家国之叹和事业理想融为一体,声律工稳,清丽雅健,颇有燕赵才士顿挫幽微的深情和清末文人悲概忧愤的情调。

悲概忧愤风格也体现在北方桐城派另一代表人物王树楠的词作中。王树楠(1851—1936),字晋卿,号陶庐,河北新城(今河北省高碑店)人。光绪二年丙子(1876)中举,吴汝纶知冀州,聘为信都书院山长。十二年(1886)成进士,分户部主事,历四川青神、富顺、资阳各县。因事去职,入张之洞幕府。累官至新疆布政使。入中华民国,寓居北平,与清廷遗老诗酒唱和自娱。历任议员参政,清使馆总纂。王树楠以诗文余事作词,自谓“余幼学填词,先祖谓词以晓风残月一派为正宗,学之恐流于轻佻,余自是不复填词”,故词作绝少。王树楠作为前清的封疆大吏,抱有很深的遗民情节。他对前朝眷恋既深,对民国以来朝野纷争、南北对峙、军阀混战的政局更是痛心疾首。所以,他的词是感于时事,本乎性情,以比兴之法发怆然悲慨之声,与同时代的一些词人的豪放叫嚣和雕琢精雅有很大不同。其《金菊对芙蓉》《百字令》《水龙吟》三词,作于民国二十(1932)年。其《金菊对芙蓉》曰:

烽火连天,鼓鼙动地。霎时城郭都非,问长城消息。风雨凄迷,苍天不管人间事,终日里如醉如痴。最堪怜是破巢卵尽,匝树无依。    只闻屋底乌啼。奈达官走避,又陷潢池。讯主人安在,翠绕珠围,一生拼向花间死。婆娑舞、并蒂连枝。人行乐耳,江山大好,任付伊谁。

上片写军阀征战“烽火连天,鼓鼙动地”,造成“霎时城郭都非”的极大破坏。而人民无论是底层的平民,还是达官贵人,在“破巢卵尽”的家国悲剧中,都成了“匝树无依”的流离之人。堂前燕子,并蒂连枝再也难睹昔日繁华,一家如此,江山也是如此零落寥寂。从王树楠的三首词来看,天下沦亡的苍凉悲慨,是一般文人的春日清愁承载不了的。王树楠心目中的春景,不是唐宋词中的苑囿春色、江湖小景,而是弥漫天地的春色与风雨交战的大情境。春色代表了的生命对美好与理想的寄托,而摧残春色的天道自然、狂风骤雨则是时代风雨的具体象喻。天地春色与风雨交战的世界,使春色与风雨的矛盾变得如此普遍猛烈且不可调和。也只有这样的规模和烈度,才能将一个心系家国天下而目睹其不断遭受弊政、战争、外患摧残的耄耋老人内心的愁苦和悲凉体现出来。

北方桐城派另一能词的文士是刘世衡。他是直隶易县(今河北易县)人,早年在直隶莲池书院攻读举业,宣统元年己酉(1909)科优贡,签分农工商部七品小京官。入民国供职于大理院,任司法部民事司主事。刘世衡先后受知于端方、陈夔龙、刘若曾、傅增湘等人。刘若曾是其生平第一贵人,一生执弟子礼于刘若曾门下。刘若曾从桐城派大家张裕钊受古文法,与继任张裕钊为莲池书院山长的吴汝纶在师友之间。刘世衡曾录刘若曾《寿武昌张浍诗》:“武昌先生天下师,人瞻泰斗如退之,六年都讲化三辅,我昔侍坐亲皋比。先生文自湘乡受,太史所录传其遗。”武昌先生即张裕钊,诗中提到刘若曾跟随张裕钊学习古文,上追曾国藩所代表的桐城派湘乡文系。刘世衡年辈较晚,没有受到张裕钊、吴汝纶等人的亲炙,是张、吴二人的再传弟子。刘世衡的词抒写才情性灵,藻思丽辞,十分出色。《清平乐》(湖山才见)、《浣溪沙》(秋波几度泛春愁)、《南歌子》(杯泛延龄酒)诸调清丽明媚,声调谐婉,甚有花间宗风。其《满江红▪代唐耀昆贺邦勋仁兄与张女士合卺词》曰:

匹练方横,䌽鸾恰与文箫遇。都道是、良宵正好,佳期不误。解珮曾留汉水隈,传家犹说将军树。果檀郎,恰得御沟题,红叶句。   银烛辉,兰麝炷。凰笙叶,鹊桥渡。掩芙蓉,谁识个中佳趣。娩婉低声问夫婿。鬟鬢新妆锁烟雾。遍阶前,香草卜宜男,心倾慕。

刘世衡另有一首《合欢带》贺友人赵翰香新婚,词调与题材非常吻合。而《满江红》自宋元以来即都用来抒写悲壮激越的情感,用来祝贺新婚则极少见。此词虽亦用入声字韵,然以祝贺新婚为题材,字句之间,不见局促,而气韵纵横,谐趣丛生,很能烘托婚礼欢愉喜庆的氛围,刘世衡的才情由此可见一斑。其《齐天乐》词曰:

海天满眼苍景,羁人半居穷岛。剪水情痴,堆云意懒,乱印泥边鸿爪。良辰易老。怪树垂杨,不知秋到。蟹断鱼罾,败芦深处一灯小。     倥偬戎马未息,问无家倦客,惨绿年少。感插茉萸,寒催橘柚,潮落平流斜照。重阳近了,又雨雨风风,遍兜清恼。十尺邻墙,木穉香好。

从词中我们可以深深感受到一种与李刚己、常堉璋更为接近的身世之感,其中充满了生命漂泊的乡思和功名不就的感慨,是晚清以来丧乱之世的哀吟,与北方桐城派诗古文所蕴的斯文精神和经世意识是一脉相通的。

北方桐城派第四代中能词者是李葆光。他受先辈影响,致力于诗古文,填词数量较少,这与他出身北方桐城派的学术文化背景有一定关系。李葆光现存词17首,长于小令,运思清雄沉厚,不作绮语。题材涉及怀古、咏物、游览、题画、闺情,寄托个人身世之感和家国忧思。《虞美人▪燕台怀古》:

头颅一借秦关远。望古登修岅。水声呜咽荻花秋。犹似白衣相对奏离讴。  河中战血流难尽。地下埋幽愤。十年劫影满京华。又到几星烽火自天涯。

“燕台怀古”主题的诗词已如上述。李葆光《虞美人▪燕台怀古》与陈永寿词为同题之作,此词是他乱世生命经验与文人历史文化精神二者相统一的产物。全词有荆轲刺秦事件、人物的隐括,有易水悲歌场景与氛围的渲染;沉浸历史情境又瞩目当下,又归结到民国内忧外患的时局给文人侠士带来的身心焦虑。他们怀着巨大的幽愤之情、经世报国的慷慨之志,却只能坐视“城头变幻大王旗”,悲凉惊愕中怀古念今,自伤牢落而已。文人多愁善感的精神特质与侠士慷慨意气的结合,正是李葆光等北方桐城派文士推崇之“豪杰”人格精神特质落实到诗兴表达时的一个重要侧面。

李葆光自视甚高,抱负远大,诗词中有一种雄杰俾睨之气。《念奴娇▪早雪新晴望太行有感》:

出门西望,问太行、色何时青起。三五英雄,垂典籍,后赵前燕朱李。跃马称王,张弓定霸,战血流千里。沉冤凝碧,入山长化晚绮。   安得身效愚公,削除天险,永使干戈止。万笏依然,擎晚照,不忍阑干重倚。目倦征鸿,魂飘落叶,惆怅吾衰矣。茫茫大地,尽霾寒雪堆里。

于广杰 ‖ 李葆光与北方桐城派文人的倚声之作

远望太行山色,以问起兴,联想到燕赵英雄争雄天下的历史,哪一个政治强人的成功不是造成一场人间的浩劫。冤魂无数,碧血千里,化作了太行山隈的绮丽晚霞。故而,词人抒发豪杰之情,希望效法移山的愚公,平息无休无止的争战。但是衰躯已倦,徒然空发感慨而已。

又《水调歌头▪游玉泉山》:

无地歌长铗,拂袖上青山。山旁清室辇道,高处入云烟。帝业于今何在,只剩残碑三五,寂寞照流泉。酹酒西风里,素月几回圆。    月如旧,风不定,水连天。是谁千里,一棹驶入夕阳边。我自关山久客,听尽人间鼓角,故国不能还。肠断御沟水,有泪共潺湲。

此词与《念奴娇》相比少了一些慷慨激烈,多了一些凭吊古今的幽怀,而那个怀着深沉的家国忧患意识的文士依然是那样执着和坚韧;而现实的情况却是内忧外患,越陷越深。

陈永寿、李刚己、常堉璋、王树楠、刘世衡的“身世之感”在李葆光的词中有浓重的表达,他们的衰世悲音凸显了抒情主体的悲慨豪宕与忧幽感伤的形象。但需要指出的是文人是中国社会中一个独特的群体。他们无恒产而有恒心,志道而据德,成己成物。以斯文传承文明,以实行来承担社会的责任。他们兼具官、师的身份,希望完善社会治理、追求理想政治,使当下社会繁荣安定,民生得到保障。他们希望用文化的力量教化上至帝王、下至黎庶,砥砺末俗,使整个社会风俗醇正而有生机活力。所以,他们的忧患意识主要体现在对社会政治、风俗、人事、民情的反思和批判上。他们对整个当下保持着一种乾惕态度,灵敏而专注,笃定而思深,严义利之辨而权衡擘画。他们游于艺的诗歌也没有摆脱这种态度。对已然现实感时抚事或规时愤事,迁善改过,亡羊补牢。即使无力回天,也以一种历史的精神,守先待后,寄希望于将来。

这是一个为社会思考的群体,这是一个中华文化精神承载主体。有了他们,无论政治多么糟糕,风俗多么紊乱,人心多么不古,总有文明的火种蕴蓄着,总有一种来自历代先哲的精神传续着。我们在李葆光词中读到的面对时事的无可奈何与徘徊不已,只是他生命精神于词中表现的多愁善感的一面,代表了文人的精神特质。而其幽婉悲慨的风貌,只是因受着词体书写和审美特质的要求和限制。

2023年10月

(此文原为李葆光《涵象轩集》校点本前言,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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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于广杰,河北沧州人,河北大学文学博士,南开大学博士后。现为河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词学会理事,中国文学理论学会会员。主要从事中国文艺思想史、词曲学研究。围绕中国文艺思想与词曲学相关问题,主持完成省级项目多项,先后在《河北学刊》《光明日报》等中文核心期刊发表论文3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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