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代中国画的历史上,有三个“凭什么”很难弄清楚:一是齐白石(本文为叙述简便需要,凡涉及前辈者,一律省“先生”二字,失礼之处敬请谅解)的画价,凭什么高过近代著名画家几百、上千倍;二是张大千的画,凭什么位列近代众画家之首;三是于非闇,一位工笔画家,凭什么隆誉追身,被冠为一代巨擘。前两个“凭什么”俟容另撰文再谈,这里只对于非闇的“凭什么”做一点粗浅的探讨零拾。

近代是中国优秀画家辈出的时代,其国画普遍水平之高、优秀画家数量之大,是中国历史之仅见。在众多优秀画家中,最难分析、最难定位的,就是于非闇。于非闇在十四岁时即有秀才功名加身,是个前清文人;十九岁就读于满蒙高等学堂,当过小学、中学、大学老师,博物馆画学导师,算是个典型的高级知识分子;1926年,他在北平《晨报》当记者、1946年任北平《新民报》编辑,他又是当时北平记者中的老资格的报人;在担任《晨报》记者期间,他为专栏撰稿,连载过当时轰动北平的专栏文章,并有多种著作梓行,因此,他又是一位不折不扣的作家、文化名人;四十岁以后的于非闇又开始染指工笔画,没用几年,他用这杆文人老毛锥画出了秾丽鲜嫩、苍翠欲滴的生活,自此他画名鹊起,颖脱而出,又是一位游弋于平津画派之外的当红独行画家。谁能准确定位于非闇的身份是什么。

通过对于非闇成熟的工笔画作品分析,我们发现他绘画的风格审美、立意取法都坚定地前移至五代、两宋(主要是宋徽宗),而通过绘画所表达的情绪意境,则又降维于他所生活的时代。他用一千多年前画法传递的,是自己即时的喜怒哀乐,而不是什么发思古之幽情。这一前一后的定位,其实就是“古为今用”、“古为我用”,是他工笔画创作一以贯之最可贵的立意根本,构成了与其他工笔画家之间“为什么画”的根本差别。在这个对比当中,我们不能简单地以优劣定高下,尺短寸长,各有所谓。不过从这个高度上看,于非闇尽管在近代工笔画家当中年龄偏长,但他又绝对是一位标新立异于时代的新锐画家,被后世尊为近代工笔画的巨擘人物,似不为过。

仙逝寂寞了半个世纪之后,能有这样的隆誉追身,估计于非闇生前想都不敢想。对于一位甘愿板凳一坐半生寒的旧时代文人来说,隆誉除了让他作品的收藏者大快朵颐之外,给他留下的只有遗憾——他似乎一生都没把自己定位于“画家”,是靠码字爬格子为生的文人,画画写字那不过是文人用于消遣的副业。谁知道鸠占鹊巢,稀里糊涂地让画名把文名淹浸,重蹈了元代文人画家黄公望的覆辙。

说到黄公望,明代沈周说:

大痴黄翁在胜国时,以山水驰声东南。其博学惜为画所掩。所至,三教之人杂然问难。翁论辩其间,风神竦逸,口如悬河。今观其画,亦可想见。

(跋《富春山居图》)

沈周的跋语给我们勾勒了中年黄公望的形象,他是一位才高八斗、擅于雄辩的学者,能“风神竦逸,口如悬河”地面对“三教之人杂然问难”,大有当年诸葛亮舌战群儒的绰约风姿。可是,黄公望的博学为画名所掩,后人只知道元代有位山水大家黄公望,画了一幅著名的《富春山居图》。殊不知没有渊博的学问修养,哪来的一代名士;没有一代名士,哪有万世流芳之巨制。黄公望五十岁才开始画山水,三十年后画出了不朽的《富春山居图》,绘画上的巨大成就掩盖了他的文人本色。历史就是面鉴人鉴事的镜子,七百年的黄公望,一百年的于非闇,何其相似乃尔!

在辛亥革命以后的半个世纪当中,北平是前清皇族、遗老遗少和文人寓公、过气儿官僚扎堆儿的地方。民间有这么个顺口溜:“贝勒爷,三宗宝,扳指儿、葫芦、笼中鸟”。那个时代不缺玩主儿不缺爷,缺的是踩着时代进步的点儿,能把爷手里的玩意儿明白化、条理化、系统化的人。这绝对是个费工费力费时间,还得有学问但未必能讨好儿的辛苦活儿,没人愿意干。

于非闇的身世与清皇室沾亲,于太老夫人的娘家就是皇族,从小在皇亲国戚大院儿里长大,是受过严格礼仪调教的千金闺秀。坐下琴棋书画,站起来花鸟虫鱼,能玩儿会乐。于非闇肯定接受了母亲的文化基因,对大自然当中的植物动物,都保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时间长了,各种花卉、禽鸟在他眼里就不再是玩意儿了,他要观察它们的造型、习性,研究色彩、规律,这个兴趣陪伴了他一生。这件事他愿意干。

于非闇是个学者型的编辑。编辑的一个职业习惯就是要一专多能、兴趣广泛,对什么都得有兴趣。各行各业有可能的话,都得插一腿,否则你就没有能力驾驭案头上堆积的各类稿件。于非闇在供职于《晨报》时,曾连续撰写了有关花鸟虫鱼的《都门四记》(《都门艺兰记》、《都门豢鸽记》、《都门蟋蟀记》、《都门钓鱼记》),一经连载刊出,即在北平持续引起了很大的反响。美籍著名汉学家、古董收藏家、商人福开森读后,竟然亲自翻译成英文出版发行;随后日译本也相继刊出。可见《都门四记》的普世效果影响太大了。这《四记》写得好,写得漂亮,条清缕析、深入浅出,而且科学准确,没有犯矫情的地方。他在1938年所画《黄筌野鸽图》的跋语中这样写道:

数年前,予曾撰《都门豢鸽记》一书,都数万言,英、日均有译本。所著赓鹁鸽谱就都门人士所崇尚,一毛羽、一趾爪,皆谱其美恶臧否,与夫饲养孵育之道。初,不足登诸大雅也。去春游江南,友以五代黄荃《野鸽图》见示。假钩粉本并摹徽宗御题。二鸽皆见予著,知千百年来,种固未变化。

意思是说,他在《都门豢鸽记》中曾对鹁鸽做过详细的描述。有一次,在朋友家里见过一幅五代黄筌的《野鸽图》,上边的两只鸽子形状跟他所描述的鹁鸽特征完全吻合,所以他得出结论,鹁鸽一千多年来种群关系稳定,血统依旧纯粹,没有发生变化。这里,我们再录一段于非闇1941年画《金盆浴鸽图》上的题跋:

予好鸽,养之数十年,蓄佳种二百头,放之空中,铃声琅琅。时京中群尚紫色。紫色正,喙短,眼金,眼皮白,嘴色具阴阳者,往往出数十金求之而莫可多得。予有紫色者逾百,人遂詑为搜罗宏富,实则予知鸽种之善变,利其变而配耦之故独多也。予曾为文记之,已梓行。此帧拟黄要叔。黄氏此图有徽宗题字,南渡后入贾氏悦生堂。明时入严分宜家,两辱权相。今在南海李氏家。此鸽俗名“老虎帽”,盆则陈弢盦所藏史颂簠。簠文奇伟,字尤典丽,并记之。

这幅画也是于非闇临黄筌的作品,题跋以精炼概括、准确形象的文字,介绍了“老虎帽”紫鸽的外形特征和种群基因变化特征,如果说这是一幅精绘的“老虎帽”紫鸽鸽谱也不为过。

《都门四记》的成功连载,连同英、日译本的刊出,让于非闇在京城玩家当中一下子有了名气,这在客观上带动了他与京城的遗老遗少、大藏家、大书画家相知相稔的节奏和热情,从而为他之后的丹青生涯奠定了坚实而厚重的基础——说白了,他在京城文人圈儿里混了个好人缘,以后他只要画画肯定有人捧。就像李多奎《遇皇后》中的一声闷帘儿:“苦——啊——”,人还没露面儿,下边的“好儿”就已经攒足了。

古往今来,走五代、两宋院画家路子的人不少,最后能得其神髓者寥若晨星,万不得一。横亘在这些人面前的一个绕不过去的障碍,就是穷眼,经眼的五代两宋真迹少,御笔更少,一辈子没见过真迹的大有人在。他们不得已只能对着木版、石印、珂罗版画册发力,结果一定是得其形而失其神,与缘木求鱼无异。

于非闇在京城拓宽朋友圈儿的另一个巨大收获,就是借朋友之“势”,让自己欣赏、临摹了大量的古代作品真迹,进而转换成后半生工笔画创作用之不竭的财富。我们在他的作品中,总能感受到强烈的五代、两宋院画味道,尤其宋徽宗那种自然中的优雅、富贵里的堂皇,几乎贯穿他的所有作品,包括他画的罗卜白菜、蛐蛐儿蝈蝈儿这些民间俗物,都有极其鲜明的堂皇韵味。可以推想,于非闇之于宋徽宗,肯定有一个长期朝斯夕斯的观察,心追手摹的浸淫历程。而要达到这种绘画境界,单纯依靠故宫悬挂的陈列品不行。一个真正的大画家,在他的学习过程中,阅读、临摹古人真迹是必不可少的,而且多多益善。金北楼的得意弟子比如刘子久、惠孝同等人,都曾长期吃、住在墨茶阁老师家里,每天的功课就是泡在古人真迹里看、摹、临。他们成长的重要营养支撑,就是来自于古代书画真迹。毋庸置疑的是,于非闇本人不是个收藏家,他并不具备大规模收藏五代、两宋古画的能力,也没有金北楼这样的老师。但是,他有朋友,京城大藏家手里的那些“真玩意儿”聚沫攒珠,对他的帮助是巨大的。他不仅要看,还要拿回家临摹,也许还能在家里放个十天半个月。

今天,我们可以把于非闇的传世作品看成是一座通向五代、两宋、徽宗的桥梁,其作用之巨大,无可替代。当下有志于五代两宋绘画的人们,看不到真迹那是时代使然,没办法;如果能认真品赏、研究于非闇的真迹(而非印刷品),那绝对也是一条登堂入室的可靠辅路。因此说,于非闇的盖棺成就,早在他还没画画的时候,就已经铸定了。

既然把于非闇高举为近代工笔画的巨擘,那么,不可避免地就要涉及到他的师承关系。一个书画家的成名,通常要拜两种老师:

一是“业师”,就是默默地为学生启蒙的老师。业师的书画名声一般不出闾里,但他的基本功却异常扎实。跟着这样的业师学,路子肯定不会错,每一位书画大家都必须具备这样的启蒙过程。有了这段经历,日后未必能成大家;没有,永远也成不了大家。即使糊弄着有点儿小名气,充其量也只是昙花一现而已。

二是“名师”。名师一定是位有着广泛社会影响力和鲜明艺术个性的书画大家。名师的,更多体现在他们张扬的个性画法之上,并不适合于启蒙教育。很多人拜名师的目的,就是希望能摇着大旗、借着东风、抟扶摇而直上,成名成家指日可待——但也得看命,并不是所有拜了名师的人,都能成名家。

在于非闇的艺术生涯中,算起来有一个半老师。他承认的老师只有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民间画家王润喧。于非闇在《我怎样画工笔花鸟画》中回忆说:

我在二十三四岁时,业馀从一位民间画家王润喧老师学习绘画,他先令我代他制造颜料,他还教我养菊花、水仙,养蟋蟀、蝈蝈。我从他学画不及两年,制颜料学会了,养花、斗蟋蟀也学会了,绘画他却一笔未教。王老师是以画蝈蝈、菊花出名的,他病到垂危,才把他描绘的稿子送给我,并且说“你不要学我,你要学生物,你要学会使用工具。”我那时还不大重视绘画,只是喜欢玩虫鸟花卉。但是我受到制颜料、养花和养虫的教育,使我对生物的描绘,得到了很大的启发与帮助。

王老师真是位书画界少见的明白人。别看他名不见经传,却够得上跟汉代大文学家扬雄异代论知己的资格。《扬子法言·吾子》有这样一段话:

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

有人问扬雄,您从小就喜欢辞赋吗?扬雄淡然回答说,那就是小孩子玩儿的游戏,大丈夫顶天立地,不干那些事儿。于非闇跟王老师学的是画画,可怎么画,老师却一笔没教。他先教会于非闇调制颜料的能耐——这可是画工笔画最重要的“术”,核心中的核心。一般来说,工笔画的画面效果画家完全可以控制,十个人画十幅牡丹,孰优孰劣,比的其实就是颜料。都是南纸局买来的矿石色,没人手授调制秘招儿,你的画一辈子也靓不起来。于非闇前边有张兆祥、旁边有张大千,他们的成功都有颜料调制秘法的助力。王老师把研制颜料的能耐倾囊而赠,传授给了于非闇,让于非闇一步踏上高台阶,赢在了起跑线上。之后的时间就教他养花草、养草虫儿,还跟他说:“不要学我,你要学生物。”这话年轻的于非闇肯定听不明白。当他站在艺术生涯的巅峰回眸时,才发现这些看似“不着调”的传授,正是画工笔画取之无禁、用之不竭的“道”,真让他享用了一辈子。至于银钩铁线十八描、三矾九染,那就是“壮夫不为”的熟练工,投上三年五载的苦功夫,谁比谁都不差。可问题是,当勾线、渲染的基本技能过关以后,大家就又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谁是壮夫、谁是病秧子”——你的画凭什么比别人好、跑得比别人快?凭实力;实力从哪儿来?还得从画外找补。业师王润喧用了几年的时间,培养于非闇做了画工笔画“大丈夫”应该做的两件事,让他获得了坚实的“诗外”基本功,在二次发力时能够厚积薄发、后来居上。

于非闇还有“半个”老师,那就是齐白石。这个话题很重要,笔者有两句简单的论证。

现在很多有关文章都跟风说于非闇向齐白石学过篆刻,是老人的入室弟子,马国权大概就是这个说法的始作俑者。他在1985年发表了一篇《于非闇——近代篆刻名家》,其中有这样的论述:

(于非闇)又曾问画法于民间画人及齐白石,虽极困厄,而穷当益坚。

(于非闇)治印不趋乃师齐白石大刀阔斧途辙。

马国权的主要学术活动范围在香港、岭南,对北方画家的了解大概不太全面,有误导性论述也是在所难免。比如他在短文中说于非闇:

虽极困厄,而穷当益坚。

中岁以前,因八口家累,未遑专致于是。时向报馆投稿,以博温饱。自谈艺之文,以至小说,靡不撰作。

这话说得很直白,于非闇中年以前的家境极度贫困,为了让一家八口人能蔽体果腹,他胡子眉毛一把抓,什么兰花牡丹、鸽子蛐蛐儿、钓鱼治印,乃至小说,只要能赚稿费就“靡不撰作”——也就是逮什么写什么,勾画了一副为了挣钱无所不写的小文人嘴脸。对此,事实胜于雄辩,犯不着矫情。从于非闇作品的题跋上,我们似乎感觉不到马国权所说饥寒交迫的窘境。于非闇1941年画了一幅《金盆浴鸽图》,题跋说:

予好鸽,养之数十年。蓄佳种二百头,放之空中,铃声琅琅。

“数十年”,就按二十年算,当时于非闇32岁,算是“中年以前”吧?从题跋的语气上看,那时他有充裕的经济条件养鸽子,还不是普通的“瓦灰”(一种最普通的鸽子),前后“蓄佳种二百头”之多。养好品种的鸽子不仅要有殷实的财力支持,还要有那种优哉游哉的玩主心境才行。看见鸽子就馋肉,估计肯定养不成。要是这样看来,中年之时的于非闇不仅一家人能吃饱喝足,而且相当富裕。六十四岁时,于非闇临摹了自己三十年前的一幅作品,题跋说:

宋徽宗)此帧绢本着色,先君假之,至好。命为钩摹,押上钤御书葫芦印。幅上有明昌、梁蕉林、怡王诸印,并有刻丝传世。今检旧作,重为临抚。因摹双龙玺于上以别之,去前作已卅年矣。非闇并记。时年六四。

于非闇第一次临摹这件宋徽宗是三十四岁时的事儿。当时他父亲借来这幅宋徽宗的花卉,非常喜欢,就让于非闇临摹下来。那时他们父子观赏临摹的,就已经是工笔画天花板级的宋徽宗了。想想看,“极困厄”之人谁不为窝头咸菜奔命,哪有玩儿宋徽宗的闲心?话又说回来,谁又敢把徽宗真迹借给一个穷困潦倒的人拿回家临摹欣赏?仅从这两幅作品的题跋上分析,于非闇中年时家境优裕,决非“极困厄”。

于非闇困厄不困厄,不是本文要探讨的话题。之所以要加以论证,意在说明马国权对于非闇的生平缺乏深入而准确的了解,论述轻率仓促,与史实南辕北辙,不尽如他的学术风格。

回过头再看马国权说于非闇“治印不趋乃师齐白石”。“乃师”这两个字是他的一己之见,他的论据是孤证,缺少其他必要的证据证明。而且他的论据在真伪上有瑕疵,所以他的这个观点不成立。

关于治印,于非闇1927年在《晨报》上发表了《治印余谈》,表述了他有关治印的观点:

其直接关于治印者,曰小学、曰书法、曰金石碑版。通小学,谙书法,学之本以立;游心于碑版,以极其变……能如是,取秦汉诸鉨印,博观而约取之,则所为印,均为吾之印,非摹甲仿乙之印也。夫而后文、何诸说,弃之可也;浙、徽诸派,不观可也。

这段话是于非闇对学习古代篆刻路径取舍最直接、最明确的观点。他主张学习篆刻一定要走秦鉨汉印这条正统道路,而且要“博观约取”。至于明清时期浙、皖两大流派印,以及文彭、何震等人的理论,都“不可观也”、“弃之可也”。他的篆刻主张在今天看来,代表着近代北方篆刻界的某种共识,有失偏颇,这是另一个问题。但是这段话让我们了解到,于非闇的篆刻始终走在秦小鉨、汉铸印这条道上,非秦鉨汉印勿视勿学,取法正统,排他性很强。

反观齐白石对篆刻路径所持的态度与于非闇迥异。他在《题陈曼生印拓》中写道:

余刻印不拘前人绳墨,而人以为无所本。余尝哀时人之蠢,不知秦汉人,人子也;吾侪,亦人子也,不思吾侪有独到处。

于非闇工笔画隆誉追身,凭什么——于非闇工笔画看法零拾

(《齐白石文集》商务印书馆20053月第1版)258页)

钟鼎之字乃冶金也,学者大愚。

(同上,288页)

我的刻印,最早是走丁龙泓、黄小松一路,继得《二金蝶堂印谱》,乃专攻赵撝叔的笔意。后见《天发神谶碑》,刀法一变;又见《三公山碑》,篆法也为之一变。最后喜秦权。纵横平直,一任自然,又一大变。

(同上,111页)

齐白石关于自己是如何学习篆刻的,有过两种不同的说法,莫衷一是。这里讲的是其中的一种,从清代浙派入手,再学晚清的赵之谦,最终把风格固定在《天发神谶》、《三公山》和秦权之上。他剑走偏锋,跟于非闇的正统观念几乎格格不入,互不相牟,很难形成师生关系。但是艺术观念的对立,并不妨碍二人的忘年交往。于非闇与老人同城而居,肯定有过交往串换,间或请教画法、刀法,这是书画家之间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这种请教与及门弟子不能混为一谈。于非闇在《四喜图》的题跋中说:

二十六年前曾向白石老人学画雪景染法,彼时我还不会花鸟写生。今取荣宝斋监制罗纹纸,按老人传授之法试作,而老人已于前数月逝世矣。

于非闇的说法很严谨,他只说自己曾经跟老人学习过某种画法,并没有明确自己就是齐白石的学生。马国权在《于非闇——近代篆刻名家》上记载:

齐白石《画语题记杂抄兰石》:“为门人于照扇上画独虾。衰老耻知煤米价,儿时乐事可重夸;钓鱼怜你曾编记,何若先生旧钓虾。余小时,尝以棉花为饵钓大虾,虾足钳其饵,钓丝起,虾随钓丝出水,钳犹不解,忘其登彼岸矣。”

这里齐白石直呼于非闇为“门人”,大概就是马国权“乃师”的观点所自。笔者在《齐白石文集》中查到,齐白石1931年曾为于非闇画过《钓鱼图》,老人的题跋是:

余五六岁时戏于老屋星塘岸,水浅见大虾不可得,以粗麻线系棉絮为饵之。虾足钳饵,线起虾出水,犹忘其开钳,较以钓鱼更可乐也。儿时乐事老堪夸,衰老耻知煤米价;怜君著述钓鱼趣,何若阿芝絮钓虾。

(同上,317页)

把齐白石的这两组跋语放在一起比照而读,就很有意思了:前者是为于非闇画虾,后者是为于非闇画钓鱼图。在短时间内(据《齐白石文集》载,同年齐白石还在另一幅《虾》上,用叙述语言做了相近的题跋),老人把同一个内容分别作成两首相近的诗,题在两幅画上,送给同一个人。这种叠床架屋的事儿齐白石不干;再者,老人师道谦逊,从来都称门生为“弟”。前题“何若先生旧钓虾”——老人以“先生”自况,这就不能不说是硬伤了。因此,笔者以为这两个题跋其中必有一伪,大概马国权的引文靠不住。这样一来,马国权所依据的孤证就不足徵信了,人家白石老人根本没把于非闇说成是自己的门人。

不过,按照中国尊师敬道的传统,“受人一字便为师”,所谓“一字师”。从这个意义上说,白石老人算于非闇的半个老师——也就是广义上的老师,应该说得过去。

作为一代旧文人的于非闇,他的重彩工笔异军突起,出场就博得碰头好儿,广受追捧。可是,当人们静下心来仔细寻绎一下他的绘画历程就会发现,原来于非闇的画根本没有明确的师门传承。除了王润喧老师以外,于非闇还有另外两个至关重要的“老师”:一是宋徽宗及其五代、两宋院画。于非闇的作品显示出他私淑宋徽宗,是徽宗画法的垂直传承人之一。我们前面分析了,于非闇四十岁以后致力于工笔花鸟,厚积薄发,一鸣惊人。除了自己的努力外,起决定作用的是他的眼界,他目睹心追的两宋、徽宗真迹实在多于常人。舍此就不足以解释他作品中浓厚五代、两宋院画、徽宗味道的由来。

于非闇工笔画的第二个老师,就是现实生活中的花、鸟、草虫。他借来临摹观赏的真迹不是自己的,终究要还给人家。所以真正能伴随他纸墨丹青一生的,不是木版、珂罗版画册,也不是套帜充盈的粉本画稿,而是鲜活欲滴的花、羽翅翕张的鸟和振翅长鸣的草虫,这正是王润喧老师当初良苦用心所致。他在1940年的一幅花鸟上题跋说:

此鸟不知何名,北京亦罕见。庚辰冬至月廿日,快雪时晴,集竹梢上,格格然,鸣声类蜡嘴。因图其状,以待博雅君子。

正是因为于非闇太熟悉北京的鸟类了,所以他才有能力发现一只罕见的鸟,随即画出来,以俟同好赐教。把一幅看似寻常的工笔画变成了有商榷、有争议,热气腾腾的沙龙,他把这幅画的文人格调一下子提升了八度。在另一幅1938年画的《胡伯劳》上,于非闇的题跋是:

胡伯劳种至繁,以灰头三式为最珍,不恒有宋人所谓“铁翼皓首”者也。庚子前一岁,予得一头;前年冬又以银数饼得一头。岂此物之隐现亦关时会耶。

“胡伯劳”,北京人俗称“鹘不喇”(音),于非闇四十年前就曾喂养过,1936年又买了一只。可见他笔下禽鸟花卉的生命力之源,是他内心深处对大自然生命的热爱。于非闇1953年六十四岁时,再临了自己三十年前临摹的宋徽宗花卉,他的题跋中有这样几个字:

宋徽宗花、竹、翎毛……以焦墨写竹,以生漆点睛,最为特出。

于非闇的这段题跋对画工笔画的人来说至关重要,他揭示了宋徽宗作画的一个几乎不为人知秘密,那就是“以焦墨写竹,以生漆点睛”。没有机会长期、大量欣赏宋徽宗真迹的人,仅从画册上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明白人家宋徽宗的精气神从何而来,为什么自己怎么鼓捣也不行。就凭这十个字,于非闇被称为工笔画巨擘,当之无愧。

于非闇的题跋特点就是与画面贴合严实,画之有旨、跋之有物,能表达出自己想要表达的意境。这样的题跋文字,这样的题跋与画面的对应关系,不管花法是写意还是工笔,都具备了元代文人画的特征,就是文人画。于非闇的工笔画真正做到了一枝一叶、一羽一喙、一画一内容、一画一故事,都是他创作的唯一。

于非闇的工笔画好在哪儿?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很难一言以蔽做出全面的回答。工笔画,因为它的物象距离人们现实生活太近,与人的精神境界又太远,所以单线勾形,浓彩重染,总是不似者欺而似者俗。明清以后一直被水墨画所压抑,基本上不受文人阶层的待见。因此,近代以来著名工笔画家屈指可数。

于非闇是带着自己的思想、情绪去画他的工笔画的,既不无病呻吟,也不拓粉本描画稿应酬,所以我们欣赏他的画,总能找到或隐或显的创作意图。这样劳神费思的结果,必然赋予工笔画某种意境,用最贴近读者物象适应的画面,去提升绘画的精神价值,鲜明生动、酣畅淋漓地表达出画家所要表达的情感,感召力和亲和力并不逊于大写意,往往过之。因此我们说,这是于非闇的创造,也是于非闇的贡献。

于非闇曾经饲养了一只鹦鹉,后来死了。这本来很正常,谁家笼子里的鸟也不能养八十年不死,可于非闇却偏为这只鹦鹉造像。他的题跋是这样写的:

朱红鹦鹉豢养数年,颇解人意。卢沟变后为强者索去。不食,三日又送归,则已气息奄奄矣。曾为文义之,屈指已届十稔。予既效道君写嫩竹,辄位置其上,以志其高节。

于非闇通过为鹦鹉肃穆庄严的造像和追思缅怀的题跋,传达出了他对鹦鹉品质高洁、宁死不辱的尊敬和怀念,进而赋予画面一种华夏民族荡气回肠的气概,所画所跋,就是一个亡国志士准备随时以死抗争入侵者的宣言。这件事发生在1938年卢沟桥事变不久,在日寇铁蹄的野蛮冲击下,东北、华北守军全线溃败,一退再退,河山从此破碎。百姓蜷曲着亡国之躯苟且偷生,再无尊严可言。可是这只鹦鹉却堂堂正正地岿然屹立,大义凛然,威武不能屈,实际上这就是画家真实的心情写照:你不是明火执仗,有本事抢吗?我一个弱小的鹦鹉还手无力,但是我有以绝食抗争、以命相抵的本事!在这只鹦鹉面前,那些让日寇追赶得弃甲曳兵、屁滚尿流的“国军”, 难道你们真的不懂害臊?羽禽不如啊!体味到画家所寄予的这种深刻内涵,我们谁还能再把这只鹦鹉看成是笼中尤物。这幅工笔禽鸟画再配上这段题跋,作品整体的修养境界跃然上升,这不就是一幅典型的近代文人画吗?与元代文人画家简直异曲同工、殊途同归。

一直以来,人们习惯于把情绪寄托在笔墨狂舞的大写意之上,明代徐渭因为他放任自己情感的宣泄,所以他的大写意是感性的、躁动的。清初八大山人的朱明皇室后裔出身与满清政权、对清政权的先天抗拒与清政权的治世表现,多重矛盾使他的表达有了节制,写意效果是理性的,也是纠结的、阴冷的。而于非闇的情感表达细腻而平滑,波澜不惊,在一笔笔勾染当中慢慢洇出来,格调是阳光的、热烈的。欣赏他的作品,就得有吃橄榄的修养才行,三下五除二嚼了一吐核,除了满嘴渣滓什么都没有,那样就糟蹋了这颗橄榄。得慢慢品,品画的造型、颜色、布局;品画的跋语意境;品画与跋之间的内在关系。

于非闇的伟大与不朽,就在于他擅于把工笔画与文学、修养,与个人情绪情感全部有机地熔融为一个整体,真正做到了画中有诗,这与他深厚而广博的画外修养分不开。当年王润喧老师对他的栽培,现在终于结了正果,而且硕果累累。如果他没有丰厚的画外修养的积累,丹青生涯仅三十几年的他,怎么可能把自己要表达的感情随心所欲地表达出来!从这个角度审视,于非闇应该被誉为近代文人画的巨擘才对。

于非闇的工笔画,画出了文人画的境界,这在五代以来一千多年的历史上似乎并不多见,可以算是一位彪炳史册的历史人物。他之所以取得如此辉煌的成就,笔者研究发现,除了自身的努力之外,客观上还有一个决定性的因素,那就是他这一生都没让自己的脚踏进画家圈子,始终保持一个业馀爱好者的票友心态。具体地说,于非闇一生只把画画当作抒发情感和消遣解闷儿的手段,不是主业,使这项爱好独立于他的经济收入之外。这才是决定他丹青生涯皎皎不污、超凡脱俗的一个重要成因。

于非闇的工笔画完全靠自己的自学,他没拜过“名师”,也不愿意进入“画家”、“画派”的圈儿里,踏踏实实地做一个“业余爱好者”挺好,画我自己的画,既用不着看同行的脸色,想怎么画就怎么画;也不必趋炎于掏钱着的挑剔,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所以他的绘画生活相对轻松而单纯,能够心无旁骛地神追宋徽宗、黄荃、徐熙、钱舜举,在复杂的近代画坛当中,他是个纯粹的“浪里白条”,充分体现了他审时度势的智慧定力。

于非闇出道没几年,就已经在故宫古物陈列所国画研究馆担任导师了,应该是当时画工笔画的老资格人物了,有着足够的话语权,堪与平津画派工笔画领军人物徐燕荪平起坐。但是,他秉持着“君子不党”的处世原则,站在画家圈外,与所有画家都保持着不即不离的间距。交情有薄厚不假,但没谁说他不好。

这里就不可避免地牵扯到一个问题,于非闇既然已经获得了很高的行业地位,那么,他的作品是一个怎样的市场定位?为此,笔者查阅了手头所能查到的资料,竟然没发现他的润格,说明于非闇决不进入画家圈儿的另一个特点,就是一生不悬润鬻画。不卖画让他获得了两个优势:一是不与其他画家分羹市场份额。没有利益攸关的竞争,就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大家能相安无事地和睦相处;二是把主动权牢牢地攥在自己的手里,真正做到随心所欲,用不着把自己思想的表达附属在买方的兴趣之上。他成功地把绘画作品中的经济属性与艺术属性剥离开来,这是他有别于职业画家的一个行为特征。他用右手画他的工笔画,用左手稳定自己的职业收入,以左手保右手。他没有润格,作品只要朋友喜欢,或者过得着串换,可以随时奉送。比如一个牙医治好了他的牙病,他就画一幅《荷花水鸟图》敬谢。他在题跋中说:

鼎臣我兄雅正  今年为我医齿奇效,写此乞教。匪敢云报也。

一个朋友送他一副老鱼竿,他画一幅《柳荫蝉鸣》报李,题跋说:

辛巳冬,友人以百馀年前钓竿见贻。竹紫色,光润可爱,因制此图。仿佛持竿坐柳阴下,闻蝉鸣之清越也。

这种目的纯净的画、这种情趣鲜明的题跋、这种慷慨不计价值的交往,让我们想到了元代的文人画。南京博物院收藏了一幅倪云林的《丛篁古木图》。画面的右上角有一段倪云林的题跋,记述了这样一段故事:

己酉五月十二日,元晖君在良常高士家雅集。午过矣,坐客饥甚。元晖为沽红酒一罂、面筋二个;良常为具水饭、酱蒜、苦荬,徜徉遂以永日,如享天厨醍醐也。复以余旧画竹树,索诗因赋。王元举明仲、张德机威在焉。瓒

这段画跋客观地记录了元代顶级山水大家倪云林的一段交往故事。元代,像倪云林这样著名大画家的生活也捉襟见肘,结交不到官高位显的场面朋友。画跋中的那个叫元晖的是个都司,可能是个低级军官,他们在共同朋友良常家“雅集”——那是古代文人聚会的雅称,放到现在就叫“坐坐”。聊到中午,几个人肠鸣不已,可谁也不张罗这顿饭,看样子都阮囊羞涩。最后还是那位元晖都司的兜儿里有俩闲钱儿,出去买了一坛子酒,还顺路买了两个面筋做酒肴;而主人良常则负责提供主食,外加两道小菜:一碟儿是酱腌大蒜、一碟儿是凉拌野菜。就这么简单的一顿朋友聚餐,主人没有因饭菜的清淡寡荤而不好意思,朋友也没有因食无鱼肉而心怀不满。相反,这位元代顶级的大画家仍有“如享天厨醍醐”般的享受。

这段画跋所反映的社会现实是,对于那几位名垂千古的元代大画家来说,画画就是他们墨渖自愉、寄托情感的过程,没有经济价值的捆绑。吃人家一顿廉价至极的饭菜,倪云林就能把箧中自存的精品拿出来投桃报李。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也是白给朋友画,分文不取——条件是你得容我时间,太赶喽不成,“早晚得暇,当为着笔”,哩哩啦啦画了三年才算交卷。画家没拿人家钱,不亏欠人家什么,所以这个过程中的一切,都根据自己的心气儿来。一个手卷,前后风格应该一致才对。可是看看《富春山居图》,三年的时间,卷首卷尾的风格变化很大,画到最后已经有点儿应付差事了。反正就画成这个样子,你想要、我想给,那就是“秀才人情半张纸”;你挑肥拣瘦,我点炉子就差这张纸引火,还不愿意给呢,付钱也不行。这才是真正文人画的核心。而要做到这一点,画家除了要有文人的才华,还得具备文人的风骨才行。一位著名老画家,擅画大写意,半生以“文人画家”自居。一次他从机场回家,有不熟悉的司机接站。事后,朋友建议他给司机写几个字酬谢。这位“文人画家”说,再用他几次再写吧,用一次就给一幅字,太亏了。这种人不管他的绘画水平高低,都永远不可能成为文人画家,自我标榜也没用。因为他没有文人的风骨、没有文人的修养。

于非闇在《辛夷》的题跋中写道:

予素不写四屏,以古无此制也。此辛夷甕山前所植,合桃杏玉兰,适成春花四帧,聊以记一时写生所得耳。

四扇屏的形式不合古制,所以他从来不画。可是偶然间遇到了他认为适合的题材,他还就想画就画。正是由于于非闇将作品中的商品因素剥离干净,所以他才能随心所欲地兴至笔随,无需顾及他人审美需求的束缚,也用不着去迎合市场的好恶,在自己喜欢的这条路上慢悠悠地信马由缰。

于非闇的工笔画总结起来,是以北宋院体为筋骨,以写生为表现手段;以北宋皇室的富丽堂皇为筋骨,以北京中下层知识分子审美为表现手段;以端庄精密的绘画技法为筋骨,以常见花卉禽鸟为表现手段。他从上世纪三十年代致力于工笔花鸟创作,半生发力于五代、赵宋,终成一代当之无愧的花鸟画巨擘。

20243月于沽上燕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