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真是脸叔


苍衣社

2024年12月10日 17:01

【颅内生死】是神经外科医生金卓在苍衣社创作的故事专栏,记录了他在从医过程中见证的生死时刻,从而使读者对死亡与生命有更多的理解。

※ 苍衣社刊发的为半虚构故事。

大家好,我是脸叔。
今天继续更新由神经外科医生金卓创作的故事专栏【颅内生死】的第10篇。
对于一线的医护工作者来说,接触艾滋病患者不是新鲜的经历。虽然理论上来说,做好防护,保护自己,就能够免于感染,但是当亲身接触这一凶险致命的传染病时,人都免不了心里一悬。
对于金卓来说,给艾滋病患者做神经外科手术,还有一个最大的危险环节:开颅。开颅之时,血沫横飞,而医护身上只有一层薄薄的面罩和防护衣。可以说,这样的手术,多少都是一场“舍命陪君子”。

这是 颅内生死  10 篇神外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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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艰难开口

全文 8941 字

艾滋病 —— HIV—— 一个让人头皮一麻的词语。

对普通人如此,对医生而言也是如此。

我国第一例艾滋病临床病例发现于1985年,一位来自阿根廷的美国游客在协和医院发病去世。20世纪90年代,艾滋病迅速在中国蔓延开来,并呈现高速增长态势。最开始是由于吸毒,后来又因为血制品污染事件,感染者大量增加,再加上我国早期缺乏预防控制的经验,艾滋病一度泛滥,成为社会问题。

如今,经过我国多年再防控上的努力,艾滋病的流行已经控制在低流行水平。不过,其中仍有很多尚未解决的难题。

为什么突然想科普这些呢?

这个学期,学校的教学会议多了一条红色注意事项:向班级上的同学加强普及艾滋病防控知识。原因是今年学校的统一体检中,HIV暴雷了。

大学生的艾滋病感染率一直以来都是个谜。有时候你觉得他们是最懂事的一群人,有的时候又觉得他们是最傻的一群人。

无论如何,艾滋病的社会歧视和医学恐慌情绪,在如今依然强烈。但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多数情况下谈及艾滋,也只是当作一个话题、一个距离自己很遥远的事。然而,对于医务工作者,即便除去专门医治艾滋病的感染科医生,几乎每一个长期在一线工作的同行,都会有至少一次,和艾滋病亲密接触的经历。

这种接触往往猝不及防,甚至来不及做专业的防护。那种直面艾滋病的感觉,是其他人难以体会的。

我也不例外。虽然我是神经外科医生,脑海里搜罗起艾滋病的记忆来,却不止一两个,其中记忆最深的就是一台不期而遇的急诊手术。

相比多数情况下的擦肩而过,那一次可谓是“亲密拥抱”了……

凌晨两点,急诊室里熙熙攘攘都是人。

今天是国庆节。急诊科是一个每逢佳节倍热闹的特殊科室。凌晨以后,正是各路英雄好汉显身手的好时间。

和以往一样,接到电话,我一路小跑来到急诊科。

打架的、喝酒的、车祸的齐聚一堂,好不热闹。空气中的酒味掺杂着呕吐物的味道,充斥整个就诊室,让人一时透不过气来。

“老金,有三个脑外伤,有俩轻的,CT没报啥,我看就是点皮外伤,你瞄一眼确认下。有一个重的,喝了酒,在马路上被三轮车撞翻的,人不知道喝了酒还是脑袋里面的事,迷迷糊糊不清楚,你看下……”急诊刘医生一边引路进来,指着几个病号,三言两语交代清楚情况,一边手脚麻利地把电脑上的CT图像调了出来。

“好……” 我应着声,眼睛快速把几个病人CT图像看完,“前俩病人没啥,你处理留观一晚,没有不舒服第二天就可以回去了。这第三个……”我顿了顿,继续说,“脑袋里有出血,你带我看下病人。

刘医生带着我拨开人群,来到一张病床边上。旁边站着一男一女,男的看起来30岁不到的样子,女的40多岁。床上还歪扒斜扭地躺着一个40多岁的男人,一身酒气,眼睛紧闭,嘴里叽里呱啦地念叨着什么,一副不省人事的模样。

“几点受伤的?”我手拿瞳孔笔,使劲扒开患者紧紧闭着的双眼,查看瞳孔反射,一边向旁边的一男一女询问道。

“大概两小时前……”男子回答。

“你是患者儿子吧?”我继续检查者患者的肌力、反射。

“嗯……医生,我爸这……这严重吗?”他的语气十分担心。

“嗯,有点严重。”我回答。患者意识中度昏迷,右侧瞳孔稍大,对光反射迟钝,结合刚才我看到的CT图像结果,他右侧颞骨有明显的凹陷性骨折,同时右侧颞叶和额叶有散在的脑挫伤并出血,这在颅脑外伤里非常常见,得手术了。

“那……那怎么办?有生命危险吗?”患者的儿子更焦急了。旁边的中年妇女也跟着紧张起来。

“你们别紧张。”这样的场景我太熟悉了,我安慰了一句,瞅了一眼烦躁的病人,叫来几个护工帮忙看护着,然后带着两位家属来到了谈话间。

我拣重点的说,三言两语把病情交代明白。

病人脑出血,病情危重,必须急诊开颅清除血肿部分,然后视情况做去骨瓣减压术,术后转ICU观察治疗,情况好的话,大概1-2周人能清醒稳定,花费2万-4万。情况不好的话,人醒不过来或者再次出血,都会有人财两空的可能。

这样的话像设定好的一样从我嘴里说出来。脑外伤危重病例的处理,在神经外科算是最基础的案子,在我手里不下千例了,因此我交代得熟练而果断。

家属的犹豫也能理解。见病人的儿子听完我的病情交代,有点神色恍惚,我补充说道:“没事,这种飞来横祸,谁也想不到,也不可能平心静气地接受。但是,咱们都努力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康复的机会也是有的。你考虑几分钟,我先让同事们走着术前准备,抽血检验这些,你和你母亲商量好给我个答复,手术与否,好吧?

说完,我转身准备去交接术前准备,多数情况,家属不会选择中止抢救。而病人的儿子却一把抓住了我的衣袖。

我回过头,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医生……手术抽血要做些什么项目?”他支支吾吾,问题略显突兀。

“呃,血常规,凝血这些,都是一些常规检查,很快的,不耽误事。专业的事,你放心,交给医生,你们就拿个主意手术与否就行了。”我猜测家属是不是担心做这些术前筛查耽误时间,于是解释道。

患者儿子脸色似乎并没释怀多少,眉头紧锁,咬着嘴皮,几个手指捻来捻去。旁边是患者的妻子,脸背朝一边。两人扭捏着,似乎有话要说。

“医生,那个……”男子支支吾吾,一只手拉着我背向诊室的角落,嘴里似乎在说着什么,低声细语在这喧闹的环境下实在难以听清。

什么?我听不太清楚。”我顺着他手的力量猫着腰耳朵凑了过去。

“我爸,他有病……”

“病?什么病?”我听到,倒也不奇怪。只是刚才进来的时候,急诊的病史我也顺眼看过,既往史那一栏写着——“无特殊”,也就是没有基础病史。我猜今晚这么忙,写病史的同学可能疏漏了。

“他有那个病……”

我有些着急了。时间不等人,这样拧巴着,耽误的是手术的时间。

“咱们简单讲话,有什么基础病,说明就行!”

“他有……艾滋……”

“啊?”

急诊室内,嘈杂的声音瞬间掩盖过了这声微弱的回答,然而在我的心里却掷地有声。

倒不是这艾滋病有多稀奇可怕,也不是艾滋病会让病人的病情如何。开颅手术遇到艾滋病病人,可能只有同行才能理解我的担心。

“哦……”我听到这声回答,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愣了一下,这算解释了家属为什么一直在那拧巴了。

旁边的老刘凑过来狐疑地看着我。我回过神来,赶紧拉过老刘,压低声音说:“家属说患者有HIV。”

老刘一副诧异和被欺骗的模样:“刚才问他病史的时候,还说没有……”说完愤怒地走开了,指挥还在患者身旁忙着抽血的护士做好防护。

我理解老刘的感受。说实话,艾滋病患者家属隐瞒病情的行为在医院不算什么新鲜事了,只是有的时候这不是个人隐私那么简单。比如医护需要给病人抽血,取标本或者一些操作的时候,如果你还是隐瞒,他们就会面临很高的职业暴露风险。如实告知,是义务,也是对帮自己的人最起码的尊重。

可能是听到我说术前需要验血检查,家属这才慌了神,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这事告诉我。而这个时候,急诊科的医护已经在不知情的状态下忙上忙下好一会儿了。

我的内心也稍有矛盾。其实我是可以拒绝这个手术的,因为我们这里有艾滋病定点医院,一般艾滋病病人手术是转到他们那里处理。但是这个病人病情危急,就怕路上耽误时间。我纠结了几秒,还是决定给他继续手术,争取最好的结果吧。

只是这么一点隐瞒,让我多少对这家人有了些反感。

“医生,我爸他平时倒是一直在吃那个药控制……他这个病,会不会影响到他的脑子啊?”病人的儿子担心地问道。

“手术本身的风险和这个病关系不大,但是HIV患者免疫系统的功能是受影响的。如果发生感染或者其他类似状况,需要调动免疫系统功能的时候,多少还是会有影响……”我解释道。

看着他愁眉苦脸的样子,我知道,现在去谈这些毫无意义,于是安慰他道:“凭我的经验,大概率没问题,具体的咱们也要先把该做的事做了,才能等待结果是吧?”

说完,家属虽有顾虑但还是同意了手术,于是在大家的护送下,病人顺利进入了手术室。压力也就传给了我和手术室的同事了。比起急诊的初步接诊工作,接下来的手术,和艾滋病亲密接触的时刻到了。

“艾滋病?老金,你真是给我们找麻烦……”

“没办法啊,这个得马上开颅。算了,大家都小心点吧。”

手术室内,护士和麻醉师都准备好了,当然都有点不情愿。但是这活儿得接,只不过我们也需要做好保护和准备。

艾滋病的传播主要是通过血液和体液,医护必须做好防护。避免职业暴露的步骤,大家都知道,但是真正去面对,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理论上,只要病人的体液和血液不进入我们的体内,就没有感染危险。但是真的那么简单吗?得看情况。如果只是帮病人扎个针,抽个血,输个液,只要病人配合,也没什么难度。但是一台两到三个小时的开颅手术,就没那么简单了。

首先我们得穿手术衣戴手套,但是为了减少传播病毒的可能,我们穿的是一次性手术衣。这种手术衣看起来像一层蓝色的纸,你要说它有隔离作用么,有点,但是防穿刺性能是真的差,如果一不小心被器械划破,那么这层防御也就失效了。手套是橡胶的,防穿刺性还行,但是刀和针不小心误伤,也可以轻易突破这层防御。一般艾滋病病人的手术,外科医生习惯性戴两副手套,双层保护,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但是我们不能,因为神经外科的操作比较细微,多一层都会影响手指上的细微感觉,进而影响我们的正常操作。

除此之外,开颅手术还有一个环节,存在着最大的危险,就是打开颅骨的过程。

这个过程需要使用电钻和铣刀,将颅骨取下来,我们才能进入颅腔清除血肿,在操作脑组织上止血等等。而这个动作,可以用血沫飞溅来形容。高速旋转的钻头和铣刀,带动着颅骨和血液混合的飞沫四处飞溅,是怎么也无法避免的。因此,我们还必须多装备一样东西,就是透明面罩,预防飞沫喷到脸上,从眼鼻口进入体内。

但这种保护措施也不是万能的,一方面手术时长时间佩戴会增加不舒适感,另一方面面罩上容易起雾,影响视野,所以基本很难从开始到结束都坚持戴下去,保护性也无法做到百分之百。

总而言之,大家为什么这么忌讳艾滋病开颅手术,从根本上来讲,就是因为无论你怎么做防护,这个手术从头到尾,从程序和操作上,是无法保证你百分之百可避免感染的。也就是说,每一次给这样的病人开颅,台上的医生和护士,多少算得上点儿是拿命来陪上的。

“时间足够,咱们按部就班,一定要注意器械传递,别被针扎到。”我向助手和护士说道。

“金老师,您就别吓我了……”护士小张一副苦瓜脸,回了我一句。

我内心也有亏欠感,但是我知道,大家都是过来人,这也不是第一次艾滋病大作战。即使有些不情愿,但大家每次都是全力以赴,互相帮助,安全完成任务。

手术开始。

随着手术刀落下,一股红色的血液顺着切口,从助手的吸引器缓缓流入回收瓶,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

这个手术没什么难度,我的心里清楚地计划着手术的步骤:切皮,暴露颅骨,钻孔,铣刀切开颅骨,打开硬脑膜,清除脑组织血肿,止血,关颅,封皮,结束。

与以往不同的是,今晚我格外集中精神,步骤上有条不紊,一步一步推进。操作稳当,是避免紧急情况的最好方式,也是避免忙中出错,造成手术感染的根本。

开始切颅骨了。随着铣刀嗡嗡作响,血沫子飞溅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骨头的焦煳味。

“冲水少一点。咱们不急,稳稳当当的。”我对助手小李说道。铣刀一开,刚才还干干净净的手术区域,已经开始被污染了,我尽量轻柔地去完成这个步骤。

尽管如此,等颅骨好不容易拿下来的时候,我和小李的面罩上都肉眼可见地看得到星星点点的血沫子。台下的巡回护士用干净的酒精纱布轻轻地帮我们清理了一下面罩,然后继续操作。

颅骨打开后,可以清楚地看到,患者的额叶、颞叶有明显的挫裂伤、合并血肿。我们的任务就是把这些血块和已经坏死的脑组织清除,同时找到出血点,用双击电凝止血,然后就可以圆满地关颅了。

这个过程,需要使用到显微镜,操作本身没什么特别,那天晚上进行得也蛮顺利,只是……

“啊!老金!”台下的巡回护士小徐突然一声打断了正在显微镜下操作的我。

什么事?”我不解地问道。

“你看你的大腿!”小徐这么一说,我顺着腿的方向看去。

“我靠!”我不禁喊道。

刚才我集中在显微镜下操作时,手术区域的一股血水,顺着手术单的一个褶皱向下流到了我的左侧裤子上,隔着手术衣我一时没发现。小徐一提醒,我才感觉到血水已经浸透了我外面的手术衣,左侧大腿上有一股湿漉漉的感觉。

这种侧漏平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很多时候,病人手术时间较长,我们也顾不得这些,术后洗个澡就行了。然而今晚这样的情况,让人有点意外。

“咋办?”助手小李也没发现,此刻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与艾滋病亲密接触:手术台上开颅骨,艾滋病人的血流了我一身 | 颅内生死10

“你要不下台处理一下?”小徐说道。

我一时间愣住了。心里要说没感觉,是不可能的。心里有一股无奈,此刻逐渐放大,让我也有些烦躁不安起来。

“算了……继续做。小徐,麻烦你帮我弄一块干净的单子先垫一下,手术结束我再处理吧……”

“啊?你确定?你腿上没有伤口吧?”小徐等待着我确认。

这时候,停下手术多少对病人会有影响,但是也不是完全不可以,你要问我是怎么想的,我也难说。那股湿漉漉的血水让人有一种被艾滋贴脸的恶心感,就像你千方百计想做好一件事,还要避着一个让人讨厌的淘气鬼来捣乱,而现在任务正好在关键时刻,这个淘气鬼一个不留神钻你怀里了,甩不开,避不掉。

停下来,又能怎样?这血水都不知道和我贴多久了,要是我腿上正好最近有没有愈合的伤口,那么今晚我妥妥已经感染了,就是暂停手术,去洗个澡,也只是心理安慰。还好我身上没伤口,但是这么多年,这次正儿八经地让艾滋病近距离拥抱。想到这里,之前的一切小心翼翼又有什么用,医生这个冤大头,一旦感染,除了家人,又有谁又会在乎呢?

“算了吧!”我自言自语道,手里的活儿继续着。我当时思绪的确有些乱,但是稍作调整后,继续专心完成手术。

手术倒没什么,一切顺利,这个小插曲,患者和家属毫不知情,其实也无关其病情。但是,那天晚上,我心情的确很差。在术后洗澡的时候,一直在想,我应该再谨慎一些。万一感染了,这样对得起自己的家里人吗?病人家属只会在乎自己家人手术是否成功,有的时候累也就罢了,但是这样的风险,真的发生的时候,只有一线医务工作者自己默默承受其后果。这份工作真的值得吗?又忽而想起疫情期间那些牺牲在前线的同事,又觉得自己多么渺小……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但最后也没给自己一个答案。

“医生,医生,我爸的手术成功吗?”

“我爸怎么不是很清醒呢?”

“我爸不会有后遗症吧?”

“医生……”

手术后的几天,患者的家属每天都准备了一大堆问题,虽然术前我和他们详细交代过病情的预后和手术风险,但是术后我似乎每天都在解释相同的问题。

一般来讲,脑外伤血肿清除术后,患者不太可能像咱们平时做个阑尾切除那么轻松,麻醉一醒,人就能吃能走。这主要是脑组织特殊的功能决定的,额叶和颞损伤对患者的精神和记忆都会有影响。除此之外,脑组织在术后会经历一个2周左右的水肿期,这个时期内,患者的意识和反应会有反复波动,严重的甚至需要去ICU过渡。

100分满分的话,从我的角度,按照患者目前的状况,这次手术可以打90分也不夸张。首先命保住了,术后生命体征也很平稳,顺利地直接返回到普通病房,患者在经济上也算节省了一大笔。那天晚上如果不手术,病人多半是熬不过第二天的。目前警报解除,剩下的就是慢慢平稳康复了。

一帮人冒着艾滋的风险忙了一晚,患者的恢复大概率只是时间问题。但是患者的儿子和妻子,术后似乎换了个模样,麻木的脸上毫无表情,查房的时候反反复复和医生纠缠一些咬文嚼字的东西,让我的心里仿佛吃了一个苍蝇一样。

“你爸爸的病情,从术后的片子上看,血肿清除得很干净。”我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CT片上那片空洞影像,那就是之前出血压迫脑组织的地方。

“但是,我怎么感觉他比手术前更不好了呢?”患者的儿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算是惊了一下。转过头看他的时候,我真的难以相信,这么荒唐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是那么坦然。

“啊?比术前还不好?”我不禁反问。

面对我吃惊的表情,他的脸上毫无表情,身旁患者的妻子很识趣地转身背朝着我,似乎没听到刚才的话。

我定了定神,知道这样的架势,人家心里多半是有准备的,千万不能言语过激,不然就要掉入圈套。

“嗯,你看我们医学讲究严谨,这在法律上也是一样!”我一字一眼地说道,心里虽然有一万句情绪也要压下来,讲道理。

“患者术前昏迷,生命体征也濒临危险。这些,当晚除了咱三人,还有急诊科接诊你的医生、护士他们都是知道的,有专业的文字记录,而且咱们还有监控录像可以调阅。”

我说到这的时候,他脸上无动于衷的表情,突然怔住了,半张着嘴,仿佛想说什么又找不到话。憋了一会儿又说:“这个嘛……你们医生说啥就是啥吗?我们作为家属就知道,我爸现在还躺在床上,这难道算好转吗?”

这话说的,我算确定了,人家就不打算讲道理,就是来硬掰的。

我也不慌,继续一字一眼地说道:“术前患者昏迷,病危,是因为脑袋里出血压迫导致的。术后血肿清除了,这些威胁才能被拿掉,病人才能保住命,才有康复的机会。至于目前他不能马上就下地到处跑,和咱们正常人一样,是因为他受伤的地方脑组织出现一定程度的功能障碍导致的,还需要一点时间去慢慢康复……当然这些我术前也详细和你们交代过,我也就不多说了。”

我顿了顿,继续说:“你说得对,这些东西不是医生单方面说啥就是啥,这些都是医学的共识,也就是说,这病该不该做手术,该怎么做手术,手术做完会有症状,手术做得好不好,是可以通过科学来判断的。你不相信,可以把这些资料拍照复印,给专业的人帮你衡量下,都是没问题的。”

面对我这么坦然,患者的儿子似乎一时间也没了主意,拿起手机支支吾吾地让我拍了一堆术前术后CT的照片,然后悻悻地走了。

“金老师,这家人真扯啊!”

“老金,他家还欠费呢!”

“早上我去给患者翻身拍背,病人的妻子就坐那嗑瓜子,都不帮忙。”

“对对对!这家人真是……”

他俩才走,在旁边一直憋着没出声的同事和护士妹妹们,似乎憋了一大口气,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向我告状。

我岂不知他来者不善?这么多年的行医经验,从术后那突然转变的态度和咬文嚼字的交流,就基本知道家属心里有小九九。但这些在这么多年的日常工作中,又算得了什么?只是这次的特殊情况,顿时让我觉得,自己和同事所做的一切,仿佛没了任何意义。想到后面不知道他还要折腾出什么,凉了心的同时,也深感焦虑无奈。

也许世事自有公道,当我还以为要做好天天和家属理论,如履薄冰地和他们打交道的准备时,一件事扭转了这个局面。

术后两周左右时,患者如我之前预料的那般,神志逐渐清醒了起来,能动能下床走了。

“周怀志!你几岁了?”我如往常一样,测试着患者的记忆和反应。

“52岁!”

“100减7等于多少?”

“93!”

“这是谁?”我指着旁边他的儿子。

“我儿子……”

我继续问了一堆问题,患者都一一答对,笑眯眯地看着我,还特意站起来到床边,伸伸胳膊,抖抖腿给我看。

“这不是挺好的嘛!”我说道,患者和我都露出满意的微笑。这一幕却似乎打了旁边的家属的脸。

“嘿!瞎激动个什么!小心点!”身旁的妻子板着个脸,手拉着病人的肩膀,要把他按回病床上。他儿子则背朝着我们,低头捣鼓着手机,一言不发。

看到这,我和身旁一起查房的同事对了个眼,微微一笑,摇摇头,没多说什么,走出了病房。

之后的几天,病人一天比一天精神,康复得也算利落,能吃能喝,能说能走,相比家属的冷漠,他却热情很多。每天查房不仅很配合,还总是问我们“吃了没?”“辛苦啊”这些客套话。这鬼门关走一遭的感觉,也许只有自己知道,才会这么珍惜和感激现在的康复。

拆了线,他也达到出院标准。家属还有些不愿意,而患者却翻了脸,在病房和老婆吵了一架,最后拗不过他,准时办理了出院。

当然,后来病人的儿子也来找过我复查,态度也有所改善。我也在后面的谈话中了解到,住院那段时间,因为有想让肇事方多出点钱的想法,他和他老妈的确有过一些不合时宜的想法,但是后来看到自己老爸康复的样子,又觉得当时有些幼稚。

我表示理解。

这个事过去了。其实我每次想起这个病例的时候,心里总是有些不快。

如今这个社会,大家都是一粒尘埃,但是到了医院,很多事就会被放大很多,变成可以压死人的现实。然而,在这个生离死别如常事的地方,很多事既在人为,也在天意。我们每个人背后都有关心自己的人,医护在面临危险的时候挺身而出,算不上什么高尚之举。很多时候,我们也会犹豫。甚至有怨言,但是最终还是会义无反顾地走到疾病和病人之间,筑起第一道墙。

正如疫情那几年,默默无闻的那些平凡者,他们付出过,甚至牺牲过,如今依然是我和同事前行的榜样。

想到这些,我的不快总会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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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ND—

    作者 | 金 卓

    编辑 运营 | 阿 闲

    监制 | 程沙柳

    苍衣社投稿邮箱:cang1she@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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