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们有梦,

关于文学,

关于爱情,

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

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北岛·《波兰来客》·2013年

无题


不是想写赛格电脑城,只是把赛格电脑城闭店这事儿放在前面能好一些,你懂得。
中午还没起床被朋友电话催醒,让我去看赛格电脑城的闭店仪式,看了一下时间,14.00整闭店仪式开始,接到通知时是13.34,立即爬起来刷牙洗脸穿衣服,抓起头盔冲下楼,发动越野摩托(更灵活轻巧)一溜烟跑到赛格,提前七八分钟赶到了现场。
在西安时间不长,但是赛格也去过几十次了,因为我也曾是电脑游戏骨灰级玩儿家,同时也是古典音乐发烧友、电影爱好者,而赛格能满足我以上所有的爱好,好友孟遥曾经在里面卖盗版碟、耗材,老解在隔壁的百脑汇卖盗版碟,许哥在东门卖古典音乐,柴叔是首屈一指的发烧器材大佬……这些伴随着我青春记忆的岁月,怎么可能忘记?尤其难忘的是,我和老唐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小段的摊子前挑选古典音乐CD,小段是整个赛格最漂亮的姑娘之一,给我的价格也很优惠,但是在她那里买了那么多次碟片,居然从来没想过要她的电话号码,我找到一张探戈舞曲,让小段放一下试听,只试听了半首曲目,我和老唐都大喜过望,可是只有一张,老唐一把夺了过去,我很无奈,说:记得给我刻一张,后来老唐果然给我刻了一张,一张盗版碟5块钱,买的多了三块五也能拿下,可是给我们带来的快乐是五百、五千都买不来的,每次跟老唐说起这段往事,都很感慨那样的时代再也回不来了。

上面的视频,听到第1分12秒就行了
后来我俩骑行秦直道,他送给我一套奢侈级别的高保真、高解析的播放器和一个昂贵的降噪耳机,播放器里的音乐是从sony官网里付费购买的,从尼伯龙根的指环到山羊皮乐队,都有。那个播放器小小的,有两个火柴盒大,每次开机还要预热晶体管,要是播放无损音乐,呼吸灯是绿的,要是普通音乐,灯就是红的,总之就是个讲究,音质非常之好,体验确实非常非常棒,可是,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这可能就是“终不似少年游”吧?
正在赛格门前拍视频,忽然有人拍我肩膀一下,扭头一看是党哥的朋友小郝,聊了两句,原来他也曾经在里面摆摊儿,今儿过来送赛格最后一程,告别小郝我继续拍,忽然看见一个少妇盯着我,然后径直冲着我骑了过来,她一直盯着我,我使劲儿搜寻着记忆,不由脱口而出:小段?!她不满地说:我一眼就认出了你,我都到你跟前了你才认出来我?!我赶紧赔不是:十几年了啊!做梦都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你啊!怎么敢相认?小段比以前开朗多了,拿出手机说,来,赶紧扫个码,别又找不到了!我扫了她的微信,我俩站在马路边聊天,以往跟她交流也不多,仅只是买碟片的时候才见面,后来我去了外地,这一眨眼,算起来有十几年没见了,谁能想到兜兜转转十年间,从商场的柜台里到商场外的马路上,我们能再次相遇?虽然以前也只能算认识,但是时隔十年再相遇,不是故人也是故人了。

有些东西正在死去

小段早已转行做耗材,她告诉我,这几年生意彻底不行了,以前觉得疫情期间可能会是最差的时期,没想到的是彻底放开之后反而成了过不去的寒冬,以前跟她的交流仅限于碟片,今天是第一次涉及碟片以外的话题,让我没想到的是她居然不是个0.5,对很多事情的看法,能说到本质上,考虑到十年没见面,不可能把什么话题都说得很明白,她有这样脉络清晰的表达,已经足够让我惊讶,我和小段回忆起以前在她柜台买碟片,她说:那时候觉得日子难过得很,挣钱太辛苦了,现在回头看看,谁能想到那是这辈子最好的时光?
我俩拥抱了一下告别,我心里有点儿难过,遇到小段我很开心,但是她那句“谁能想到那是这辈子最好的时光?”让我莫名伤感,想起来这里距离“盗偷老解”很近,就给老解打电话,说过去看看他。
老解也是卖盗版碟的,把那么多的外国导演和演员记得滚瓜烂熟,仅次于我,而且对电影、对拍摄手法,以及对时局都颇有见解,加上戴一副眼镜,我曾经说老解:你该去西影厂某个差事,而不是卖盗版碟。有一次老解在我的手机里发现我把他存成“盗偷老解”,顿时大怒,呵斥我为何如此不厚道,我说,本来想输入“盗版老解”,没想到自动联想出来了“盗偷”,你就认了吧,本来就是卖盗版的,咋,给你改成“正版老解”?

上图:老解这个“毙文减少”的新年祝福,深得我心。
老解也改行了,改做卖炒饭、米线什么的,离开西安之前,去他摊子上吃了一顿,算到如今,也有差不多10年没见过面了。到了百脑汇,找到老解,聊了一会儿,我发现就他一个人,问他嫂子呢,老解叹口气说:不行了,这摊子已经养不起两个人了,你嫂子弄其他营生去了,我说:咋听起来好像大家的日子都不球行?老解说:那你告诉我,谁的日子球行?你球行不?我说,我的球行得狠哩,但是日子确实不球行。老解说:我天天看你的文章呢,昨天的也看了,觉得你得改变思路,说点儿好听的,忽悠那种人,先把钱挣了再说么!我说:老解啊,还记得罗伯特·德尼罗和阿尔帕西诺主演的《盗火线》结尾么?这个曾经的盗版碟贩子,骨子里其实一直是个文青的厨子,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不再劝我,站起来说:走!让我看看你的摩托去!
老解比我大,小段比我小,我们三个刚好是70、80和90三个年龄阶段的人,我们不仅共同见证了赛格电脑城的兴衰,也一起见证了中国曾经最热情洋溢、最喧嚣热闹,最相信爱情和诗歌的年代,我个人将八〇年代到2000年这20年视为是中国最难得的快速发展的年代,甚至也许可以说是仅次于春秋和民国之后,从国家到民间,思想最开放、经济发展最健康的一个黄金时代。
八零年代其实并不富裕,中国2000加入世贸之后,融入世界经济体系,那时才是我们经济发展最快速的时期,但是如果没有八〇到九〇这期间思想上的转变为后来经济发展奠定基础,那此后的繁荣也是难以想象的,所以我个人愿意把八〇年代视为是中国近现代发展史上的一座里程碑。

八〇年代开放、包容、充满了向上的力量,那时的文人还没有堕落到以舔屁眼儿为荣、以粉饰和带节奏为生的地步,那时候的年轻人充满活力,秉持理想主义,海子为了理想会去自杀,崔健会去广场上免费给学生们唱歌,那时候的中国男足没有恐韩症,也逼平过日本队,稳稳的是亚洲第一梯队,那时候的文人有风骨、学者有思想、文化有灵魂,那是一个充满感性情怀和理性批判的真诚年代,人们年轻、单纯、热情、真诚,以全部的赤诚面对爱情和诗歌,面对人生和未来。

八十年代有北岛,有海子,有舒婷,有顾城,有史铁生,有王朔,有阿城,有韩寒……

上图:芒克和北岛

上图:莫言(拍摄于80年代中期)

1978年,《今天》杂志创刊,北岛和芒克蹬着三轮车,带领朋友们穿越大半个北京城,先后把杂志张贴在《人民文学》《诗刊》等单位的门口,又转身奔赴北大、清华,那时负责在北京电影学院张贴的,是刚入校的新生陈凯歌。

北岛在《今天》的创刊词中郑重写下:“我们不能再等待了,等待就是倒退,因为历史已经前进了。”

诗人是敏感的。即将迎接他们的,将是一个无与伦比的80年代。对于许多人来说,此前和此后许久,这样纯真的岁月都不曾、也再没有出现过。

80年代的年轻人,他们只是正常成长、正常分泌荷尔蒙,正常打架、正常追女孩子……总之再正常不过了。

我们那时候约架,说好了就出发,虽然也害怕,但是信奉“能被打死不能被吓死”的信条,今天呢?留言区想要打死我砍死我的人一火车皮,只是没有一个人真的敢按他自己吹嘘的那样取我“项上狗头”,但是却“反手一个举报”。

我那个时代的女孩子,为了追求爱情,不顾家人反对,从二楼一跃而下,然后穿着花裙子一瘸一拐地去找那个穷小子,今天呢,人们已经看了更多的“今天你不买这个车咱就不结婚!”

我那个时代的文青和文人都以口诛笔伐为己任,以跪舔强者为耻辱,今天则完完全全打了个颠倒……

那个时代的爱情如天雷地火,即使父母不同意也敢私奔;那个时代的文章如瀑布长河,不用顾忌那么多;那个时代的诗人如巨星璀璨,而今天,诗人只能低声呜咽……

后来,诗人就逐渐绝迹了,再后来,写下“面向大海,春暖花开”的海子自杀了,海子的死,让很多年轻人在那一年纷纷老去,我就是其中一个,多年后在德令哈的海子纪念馆,静静地看着海子的塑像,我跟他说:再也不会有你这样的诗人,再也不会有那样的诗……
上图:几年前我在青海德令哈海子纪念馆拍的

结语
假如不曾经历八〇年代,那我可以接受如今这样,但是我来过,我见过,而且是亲历者,我亲眼看着人们从热情到冷漠,从理想到麻木,从热爱生活到默默躺平,为了一致性而放弃理性,为了表面上的平静而放弃公正……
有些东西正在死去。

八〇年代不是神话的年代,但人们能看到一切都在进步,八〇年代也有不足和错误,但是人们愿意想尽一起办法向前走,努力和文明世界并轨,仅仅就是八〇年代这种打破坚冰的勇气和全社会爆发出来的巨大的学习热情和包容不同事物、不同观点的精神,也已经成为我们最可宝贵的历史遗产,并值得永久学习。

八〇年代不如今天的主要方面集中在物质发展上,但是没有八〇年代的打开国门和锐意进取,我们也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

如今经济已经是世界第二了,手机也更智能了,但是很多领域,尤其是社会和文化领域,发展没有跟上来,甚至出现了“负增长”,而智能化的手机也并没有带来族群眼界的开阔和智商的提高,反而反智现象越来越多。

很多现实打碎了人们的梦,用北岛的诗来表述就是:杯子碰在一起都是梦碎的声音。

#artContent h1{font-size:16px;font-weight: 400;}#artContent p img{float:none !important;}#artContent table{width:100% !importa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