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柚”见乡愁之六》,将老家柚树的往事文稿发至家族群,妹妹的消息随即浮现:“哥,读着你写的柚子树,忽然想起,我们老家的院子里,是不是也曾有过一棵好大的芙蓉树?”
屏幕前,我蓦然一怔。这句话,像一枚轻盈的花针,刺破了时光的茧。是啊,那棵芙蓉树,它曾与柚子树并肩,为我整个青少年时代,撑开了一方绚烂而又温柔的苍穹。
关于它的故事,须得从一九八四年的田公乡中学说起。
那时我刚入乡中,教室靠山的一侧,植了一排芙蓉。秋深时节,花开得云蒸霞蔚,红若醉颜,白如初雪。花瓣偶尔随风潜入窗内,栖在摊开的书页间,让少年的心也随之摇曳——若老家的院子里,也有这般灵秀的树,该多好。这个念头一经生出,便再难按捺。我跑去问班主任余老师:“这树,能移栽吗?”
余老师莞尔:“何须整棵?待来年开春,折一截壮实的枝桠,插入土中,浇透水便能活。”我将此话奉若圭臬,怀揣着希望,度过整个寒冬。待到次年三月,春芽初萌,我便选了一指粗细、芽苞饱满的枝条,用湿布仔细裹好,珍重地揣在怀中,一路喜滋滋带回家。
母亲正在柚树下择菜。我于其旁蹲下,郑重地掘土、植入枝桠、培土浇灌,又拾来石块小心围护,生怕被鸡犬所扰。母亲探身问:“这能活么?”我答得斩钉截铁:“老师说的,准能!”
那枝桠竟是无比争气。不过半月,嫩红的新芽便破土而出,夏日已长至半人高,次年秋深,枝头竟顶出两朵粉白相间的花,在风里微微颤动着,与我在校园所见一般无二。我欢喜地绕着它打转,母亲也笑了:“没想到真成了。往后,柚子树不孤单了。”
芙蓉树后来者居上,不过数年,便枝繁叶茂。每逢秋季,花开如锦,粉白的花瓣落满庭院,沾在柚树的青叶上,连风都浸透了淡香。恰如古诗所绘:“水边无数木芙蓉,露染胭脂色未浓。正似美人初醉著,强抬青镜欲妆慵。”此时的它,正如一位微醺的美人,娇艳中带着几分慵懒。而关于它最深刻的记忆,却关联着一桩让我赧然多年的往事。
初一开学那年,我被选为班长,生性腼腆,在人前说话尚且紧张,偏偏周一升旗需由我整队报告。老师只简单交代了流程,并未演练。前一天,我就在芙蓉树下,抓着树枝当作模拟对象,将“应到65人,实到64人”反复默念了无数遍。
然而,当我真正立于全校师生面前,面对黑压压的人群,脑子竟霎时空白。待队伍带至旗杆下,我转身面向老师,该敬队礼的刹那——鬼使神差地,该举的右手未动,左手却猛地抬至额前!指尖触及皮肤的瞬间,惊觉错了!慌忙放下左手,再僵直地举起右臂,姿态狼狈不堪。四周窃笑声起,我顿觉脸颊滚烫,恨不能遁地而走。
值周老师却微笑着走来,轻拍我的肩膀,声音温和得像拂过芙蓉花瓣的风:“这位班长真懂礼貌,左右手都给老师敬礼,是怕我没看见么?”一句话,将满场尴尬化作了善意的哄笑。我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连那时飘落肩头的一片花瓣,都仿佛带着融融的暖意。
自那以后,每次放学归家,我总爱在芙蓉树下静立片刻。看花开花落,忆起那个慌乱的清晨,心中便泛起一丝温暖,夹杂着淡淡的涩。后来外出求学、工作,回乡日稀,但每次回去,定要先看看那两棵“老伙计”:柚树果甜,芙蓉花艳,它们默然伫立,替我守护着年少的慌张与最终的成长。
直至妹妹偶然提起,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八四年的校园花海,怀揣枝桠的虔诚,敬礼失误后那温柔的慰藉,还有岁岁年年,秋深时满院的粉白……原来,它们从未消失,只是静默地蛰伏于岁月深处,等待一句提醒,便纷至沓来,鲜活如昨。

四十余年弹指而过。老宅的芙蓉树早已化作春泥,但每次秋风掠过街角的新蕊,我总会想起它——想起它在柚树旁撑开的那片粉白云霞,想起花瓣落在少年肩头时的微痒,想起那个举错手的清晨,空气里浮动的花香,和老师话语中带着的、足以熨平一生褶皱的暖意。
它的魂从未离去,早已随着年岁的风,住进了我乡愁的骨血里。这乡愁,从不是硬邦邦的“怀念”,它无形无状,只是——
在某个秋晨看见粉白花瓣时,心里会毫无预兆地塌陷一角;是在与妹妹的闲谈里,会自然地接上“当年芙蓉树旁……”的话头;是再品柚子的清甜时,眼前会浮现母亲在树下择菜的身影,和她那句带着笑意的“柚子树不孤单了”。
原来,每一次“柚”见,或每一回因芙蓉而起的怔忡,都不过是我们与旧时光在街角偶遇,轻轻地、不必言语地碰了碰肩。刹那间,岁月的甜与光阴熨帖的暖,便漫上心头。
陪母亲打卡故乡鸡公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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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9期 第1633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