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精选

我们是上午从崇义万长山景区出发前往上堡梯田景区的。山路蜿蜒，像一条慵懒的青蛇，盘绕在翠色的山峦之间。车窗摇下，涌入的风里已挟带了与别处不同的气息——那是一种被阳光烘焙过的、干燥的谷物香气，混着泥土被晒透了的、厚实的芬芳。这气息一丝一丝地，竟将方才在万长山所见的那些缥缈的云岚、清冷的竹林都给滤去了，只在人的心鼻之间，预先铺开了一片金灿灿的底子。心，便不由得期待起来。

待到车子转过最后一个山坳，那一片梯田，便如一卷被造化之手猛然抖开的、辉煌无比的巨幅册页，毫无预备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轰响的气势，撞入了我的眼帘。一瞬间，竟觉得呼吸都有些滞住了。那是一种怎样的金黄啊！它不是画家调色盘上那种单薄的、刺目的黄，而是从大地的腑脏里生长出来的，饱含着阳光的烈、雨水的润、以及岁月沉淀下来的、一种沉甸甸的黄。它依着山势，从高高的山顶，一层一层，一叠一叠，瀑布般地倾泻下来，又海浪似的奔涌上去。每一层田埂，都勾勒出极为柔美而又坚韧的弧线，像是大地起伏的呼吸，又像是岁月层叠的年轮。这金黄是活的，是有生命的；风从谷底掠过，整片山谷便仿佛微微地颤动起来，涌起一层层金色的涟漪，簌簌地，发出一种极细微、极丰盈的私语，那该是稻穗与稻穗在诉说成熟的欢愉罢。

我们沿着田埂间的小径，向那金色的深处走去。两旁便是那齐腰的、饱满得弯下了腰的稻禾。那沉甸甸的稻穗，一颗颗，一簇簇，像金珠串成的璎珞，温顺地低垂着，时时摩挲着我的衣袂，发出沙沙的声响。我忍不住俯下身，拈起一穗，放在掌心细细地看。那谷粒是椭圆的，被一层金黄的外壳紧紧地包裹着，壳上还带着天然的、细细的芒刺，在阳光下闪着象牙般的光泽。我用指甲轻轻一掐，那外壳便脆生生地裂开，露出里面乳白色的米粒来，润泽而结实。这小小的、朴素的谷粒里，竟蕴藏了整个夏天的光与热，风与雨，以及那漫长而寂静的、泥土之下的等待。

正凝神间，一阵青春的、喧腾的笑语声将我从这静默的对话中惊醒。抬眼望去，前面一片刚收割过的田里，正是一群来此研学的高三学生。他们穿着统一的、鲜亮的研学服，在那片残留着稻茬的、褐色的土地上，显得分外醒目。几个男女生，正笨拙而又兴奋地握着镰刀，在一位老农的指导下，学着收割。那姿态是生疏的，腰弯得不够低，手势也显得迟疑，镰刀下去，带起些许零乱的泥土。汗水很快从他们光洁的额角渗出，沿着年轻的脸颊滑落，在秋阳下亮晶晶的，倏地便滴入脚下的泥土里，不见了踪影。

看着他们，我心里忽然被一种复杂的情愫充满了。这些孩子，平日里恐怕只识得食堂里雪白的米饭，何曾真正见过它从泥土中长出的模样？此刻，他们指尖触碰的，不再是冰冷的键盘与屏幕，而是带着大地体温的稻秆；他们鼻尖嗅闻的，不再是书本的墨香，而是最原始也最醇厚的稻谷的芬芳。这体验，比任何课堂上的说教都来得更直接，更深刻。那“汗滴禾下土”的诗句，在此刻，不再仅仅是印在课本上的五个汉字，而是化作了臂膀的酸涩，化作了脊背的灼热，化作了那滴落入土的、真实的咸涩。这“粒粒皆辛苦”的滋味，他们怕是第一次用全身的骨肉去品尝了。这或许是他们成人之前，大地所给予的最庄重的一课。

我的目光越过这群活泼的年轻人，投向远处。在更高处的梯田里，真正的农人正在劳作。他们的身影，在无垠的金色背景下，显得那样渺小，却又那样坚定。他们始终弯着腰，以一种亘古不变的、近乎虔诚的姿态，重复着那个千百年来的动作——挥镰，收割，捆扎。他们的动作流畅而从容，带着一种与土地磨合已久的、节律性的美。他们不说话，只是沉默地，将自己也化作这秋收图景里的一部分。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他们古铜色的脊背上，汗水蜿蜒而下，浸湿了粗布的衣衫。我忽然想，眼前这片浩瀚的金色海洋，原不是凭空生出的奇迹，而是由这一点一滴的、咸涩的汗珠，日复一日地浇灌而成的。

夕阳西下，我们终于踏上了归途。回望那片梯田，它在暮色中换了另一种色调。不再是白日里那种辉煌的、灿烂的金色，而是一种深沉的、富于底蕴的赭黄，像一块被岁月摩挲得无比温润的老琥珀，静静地安卧在大山的怀抱里。那收割后的田埂，线条愈发清晰，如一行行古老的文字，镌刻在山坡之上，记述着春华秋实的秘密。

车子开动了，那片梯田渐渐在视野里缩小，终至不见。但我仿佛仍能嗅到那弥漫在空气中的稻香，它不再是来时的预告，而是一种圆满的、充盈的芬芳。我的耳畔，也似乎还回响着那两种声音：一种是年轻学子们清亮的、充满希望的欢笑；另一种，是镰刀划过稻秆时，那沉稳的、代表着收获的“唰唰”声。这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竟成了这个秋天，最动听的一支乐曲。

稻子，是真的熟了。

2025/1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