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南方,本是溽暑蒸腾的时节,偏生一场台风过境,卷走了连日的闷热。周末清晨推开窗,风里竟带着些微凉意,天空洗得像块刚淬过的蓝宝石。妻子正对着日历念叨“好久没带孩子出门”,我指着窗外的好天气笑:“这不是天公作美么?去汉仙湖吧,听说那里湖光山色,最是清旷。”
儿子一听“坐船”,立刻从沙发上蹦起来,抱着他的小恐龙背包往门口冲。妻子嗔怪着追上去整理他的衣领,晨光斜斜地落在玄关的鞋柜上,映得一家人的影子都带着雀跃。收拾停当,车窗外的风景渐渐从城区的楼宇换成田畴,稻浪翻滚着涌向远山,空气里飘来新割的稻禾香,连呼吸都变得轻快。
汉仙湖藏在筠门岭的褶皱里,车子刚拐过一道山梁,就见一片碧水陡然铺展在眼前。岸边停着几艘画舫,木色的船身被湖水浸得发亮,像刚从历史里驶出来的旧物。码头上的老船工皮肤黝黑,见我们来,笑着解开缆绳:“今天风好,湖里稳当,保管你们看得尽兴。”
踏上船板的刹那,儿子“哇”地叫出声。湖水是极清的碧,近岸处能看见水底的卵石,稍远些便染成了翡翠色,再往远处,竟与天光融成一片,分不清哪是水哪是天。船缓缓驶离岸边,桨叶搅起的涟漪一圈圈荡开,惊起几只白鹭,扑棱棱掠过水面,翅尖沾着的水珠落进湖里,碎成点点银光。
“爸爸你看!那座山像不像大老虎?”儿子趴在船舷上,小手指着左前方的峭壁。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正是羊子岩。那山确如一头蹲伏的巨兽,灰褐色的岩层是它的脊背,临水的一面被浪涛蚀出深深浅浅的凹痕,倒像是巨兽紧绷的肌肉。船工在船头搭话:“那可是杨文广屯过兵的地方嘞。”
他说,当年杨文广领兵南征,见这羊子岩三面环水,一面接陆,正是天然的营垒,便在此扎下大营。夜里登岩瞭望,能看见百里外的灯火;白日里旌旗插在岩顶,风一吹,整座湖都听得见猎猎声。我望着岩顶丛生的灌木,想象着千年前的景象:铠甲的寒光映在湖面,士兵们的呐喊惊飞了水鸟,灶火的浓烟与晨雾缠在一起,把山岩染成一片朦胧。儿子听得入神,小手攥着船舷的木栏,仿佛想抓住那些远去的鼓角。
船行至中段,两岸的山忽然换了模样。不再是圆润的轮廓,而是层层叠叠的赤红岩层,像被巨人劈开的朱砂,又像老天打翻了胭脂盒。船工说这是丹霞地貌,亿万年的风雨把石头雕成了各式模样。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果然见一尊巨石如巨蟒昂首,鳞甲分明,正是“天莽出山”;不远处的山坳里,一块圆石趴在崖边,龟甲的纹路清晰可辨,像只刚从水里爬上岸的老龟,应了“龟石蜕变”的名。最奇的是北岸的一片岩壁,层层叠叠的岩层斜斜向上,远看竟像一队骆驼正从沙漠里走来,驼峰起伏,连领队的骆驼昂首的姿态都栩栩如生——这便是“沙漠驼铃”了。
阳光穿过云层,给赤红的岩壁镀上一层金辉,岩层的褶皱里忽然腾起几缕雾气,像给骆驼披上了轻纱。妻子举着相机连拍,嘴里念叨:“太神奇了,大自然真是最好的雕刻家。”儿子却指着一处石壁,那里的岩层被雨水冲刷出一道道竖痕,远看像无数支并排的剑,他说:“爸爸你看,那是不是红军叔叔的剑?”
顺着他指的方向,正是盘山。船工的声音沉了些:“那可不是剑,是当年红军战士们留下的印记。”他说,当年革命烽火燃遍赣南,这盘山便是游击区的屏障。战士们在岩洞里藏过粮食,在石缝里架过机枪,最后弹尽粮绝时,十几个壮士高喊着“中国共产党万岁”从崖上跳下去,这一战最终把追兵挡在了山下。“你看那片崖壁,”船工指着一处草木稀疏的地方,“石头颜色是不是深些?那是血染的啊。”
风忽然停了,湖面静得像块镜子,倒映着盘山的影子。儿子不再吵闹,小手紧紧拉着我的衣角。我蹲下来,指着那些沉默的山岩告诉他:“这些石头记得他们的名字,风会把他们的故事讲给每一个来这里的人听。”他似懂非懂地点头,伸手摸了摸船舷上的木纹,仿佛想透过这木头,握住那些远去的手掌。
船行近一个多时辰,在一处背山面水的码头靠岸。岸边有一座临水的小馆,青瓦木楼,栏杆上爬满了牵牛花。老板娘系着蓝布围裙,笑着迎出来:“刚从湖里捞的鱼,要不要尝尝?”
馆子里的桌椅都是老木头做的,摸上去温润。窗外就是汉仙湖,风带着水汽吹进来,驱散了登山前的燥热。不一会儿,菜就端了上来:清蒸翘嘴白,鱼皮泛着银光,鱼肉嫩得夹起来会颤;一盘炒野菜,据说是湖边采的马齿苋,带着清苦的香;还有一碗土鸡汤,油花浮在表面,香气钻进鼻子里,让人直咽口水。
儿子捧着饭碗,小口小口地抿着鱼汤,眼睛却盯着窗外——几只蜻蜓正点着水面飞,翅膀在阳光下闪着彩光。妻子剥了只虾放进他碗里,轻声说:“慢点吃,下午还要爬山呢。”我望着她鬓角的碎发被风吹起,忽然觉得,这样的时光真好:有湖光山色下的烟火,有妻儿在侧的安稳,更有那些沉默的山岩提醒我们,这份安稳从何而来。
饭后在馆外的竹椅上小憩,儿子枕着我的腿睡着了,小脸上还带着鱼汤的油光。老板娘搬来一壶茶,说这是山上采的野茶,泡出来带着兰花香。我和妻子捧着茶杯,看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在湖面洒下碎金。远处的画舫又出发了,马达声隐隐约约,像从很远的年代传来。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汉仙岩的山门上,“汉仙岩”个大字刻在门楼上,被岁月磨得温润。从山门到山腰,是蜿蜒的石阶,青灰色的石头被踩得发亮,缝隙里钻出几丛青苔,湿漉漉的。
刚爬了几十级,儿子就喊累,赖在石阶上不肯动。妻子指着路边的野花哄他:“你看那朵紫花,像不像小喇叭?我们去山顶找更大的喇叭花好不好?”那是野紫薇,花瓣薄得像蝉翼,风一吹就簌簌落。儿子果然来了劲,攥着我的手往上跑,嘴里喊着“找喇叭花去咯”。
山路两旁的树渐渐密起来,古松的枝干斜斜地伸过石阶,像要伸手拉住行人。最粗的一棵樟树要三个人合抱,树干上挂着块牌子,写着“千年古樟”。树皮裂开深深的纹路,像老人脸上的皱纹,却依然枝繁叶茂,浓荫把阳光滤成斑驳的碎影。妻子停下来摸树干,说:“这树见过多少人啊,说不定杨文广也在它底下歇过脚。”
转过一道弯,忽然听见“哐”的一声,清越如玉石相击。抬头看,前面的山坳里露出一角飞檐,正是合掌门。那山门是天然的石缝,两侧的石壁像两只巨大的手掌,指尖在顶端相触,留出一道仅容两人并行的缝隙,活脱脱“双手合十”的模样。阳光从缝隙里漏下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像根金线。

“真像菩萨在祈福啊。”妻子站在门下,也学着双手合十的样子。儿子钻到她怀里,指着石壁上的纹路喊:“妈妈你看,石头上有画!”凑近了才发现,石壁上有天然形成的纹路,像莲花,像祥云,还有几道深深的刻痕,据说是古人题的诗,字迹已经模糊,只余下“仙境”二字还能辨认。
穿过合掌门,石阶忽然平缓起来,前面出现一片青砖灰瓦的院落,圆宁古寺到了。寺门不大,挂着块“圆宁古寺”的匾额,漆皮有些剥落,却透着古朴。院里的香炉里插着几炷香,青烟袅袅地缠上院中的老桂树。一个老僧人正坐在门槛上扫地,竹扫帚划过青石板,发出“沙沙”的声。
“师父,请问这寺有多少年了?”我走上前问。老僧人抬起头,脸上的皱纹笑成一朵花:“说不清咯,爷爷的爷爷就有它了。”他说寺里供着观音,香火不算盛,却也清净。我们进去时,正赶上僧人做晚课,诵经声伴着钟磬,从佛堂里飘出来,缠在檐角的铜铃上,又被风送进山林里。
儿子被佛堂里的烛火吸引,却不敢大声说话,只是拉着我的衣角小声问:“那些和尚在唱歌吗?”我告诉他:“那是在念经,希望大家都平安。”他似懂非懂地点头,也学着双手合十,闭着眼睛皱着眉,样子逗得妻子直笑。
出了寺庙,山路又陡起来,石阶像架在岩壁上的云梯。儿子的小脸涨得通红,却咬着牙不肯让人抱,嘴里念叨着“我能行”。转过一个陡峭的弯道,眼前忽然出现一块巨大的平石,足有半个篮球场大,石面光溜溜的,刻着四个大字:“天子万年”。
“这就是天子万年石。”妻子指着石刻说,“听说文天祥当年路过这里,看到这块石,就题了这四个字,希望大宋能延续万年。”石的边缘有几道深深的凹槽,像是被人坐了千百年磨出来的。我拉着儿子坐在凹槽里,给他讲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的故事,他指着远处的群山问:“爷爷,文天祥看到的也是这些山吗?”
“是啊,”我说,“这些山还在,他的字还在,就像他的骨头,永远站在这里。”风从石上扫过,带着松涛的声,像在应和。
从天子万年石往上,路忽然窄得吓人。两侧的石壁陡然收紧,形成一道仅容一人侧身的缝隙,这便是“一线天”。
刚站在入口,就觉得一股凉气扑面而来。石壁上湿漉漉的,长满了青苔,指尖摸上去滑溜溜的。抬头看,两壁相夹的地方,天空被挤成了一条线,阳光从线里漏下来,像根金绳,把幽暗的石缝照得明明灭灭。
“爸爸,我怕。”儿子抓着我的手,声音有些发颤。“别怕,跟着爸爸走。”我侧身先迈进去,石壁立刻贴了上来,肩膀能感觉到石头的冰凉。每走一步都要侧着身子,脚下的石阶又陡又滑,只能扶着石壁慢慢挪。
妻子跟在儿子后面,不停地叮嘱他“慢点,看脚下”。石缝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还有水珠从岩壁上滴下来的“滴答”声。忽然,儿子喊起来:“妈妈你看!天上有星星!”抬头时,正有几片云从“一线天”的缝隙里飘过,阳光被云挡住,石缝里瞬间暗下来,远处的光点真像星星。
“那是云在走路呢。”妻子的声音带着笑意,驱散了紧张。等走出一线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回头看那道石缝,像大地张开的嘴,又像巨人为我们留的一道门。儿子拍着胸口说:“刚才好刺激!”脸上却挂着笑。
再往上走,路忽然平了,前面的山坳里有几块巨石,天然形成一个石屋的模样。石壁上刻着“仙人奕乐”四个字,石缝里长出几丛兰草,清风一吹,香气漫过来,真像有仙人在此对弈。
我们坐在石屋的阴影里歇脚,儿子捡了几块石子,学着大人的样子摆棋盘。妻子靠在石壁上,望着远处的云发呆。我望着那些沉默的山岩,忽然觉得,这汉仙岩的奇,不仅在形,更在神——羊子岩藏着英雄气,盘山凝着烈士魂,圆宁古寺透着禅意,天子万年石载着风骨,一线天则藏着“狭路相逢勇者胜”的道理。
“快到顶了!”儿子忽然指着前面的观景台喊。我们起身往上爬,最后一段路几乎是垂直的,抓着铁链才能上去。等站在山顶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愣住了——
脚下是连绵的丹霞峰林,赤红色的山岩层层叠叠,像海浪凝固在瞬间;远处的汉仙湖像块巨大的绿绸,被群山捧着,阳光洒在湖上,碎成千万点金;更远处的村落像散落的棋子,炊烟袅袅地缠上云端。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吹得衣角猎猎作响,把爬山的疲惫都卷走了。
儿子张开双臂喊:“我摸到云啦!”声音在山谷里荡开,引来几只山雀扑棱棱飞起。妻子靠在我肩上,轻声说:“真好。”是啊,真好。看湖时,见天地之阔;登山时,悟岁月之深。那些藏在山水里的故事,那些融在岩石里的精神,还有身边妻儿的笑靥,都成了这趟旅程最珍贵的收获。
下山时,夕阳把汉仙岩染成了金红色。儿子趴在我背上,嘴里还念叨着“仙人下棋”的故事。我望着远处渐暗的湖光,忽然想起船工说的话:“山不说话,却什么都记得。”
记得英雄的热血,记得烈士的呐喊,记得僧人的祈福,记得游人的欢笑。这大概就是汉仙湖与汉仙岩的魔力——它让你在湖光里见温柔,在岩骨里见风骨,更让你在时光的褶皱里,读懂“珍惜”二字的分量。
夜风渐起,带着湖水的气息。回望那片被夜色温柔抱住的山水,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下次,还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