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童兆君

       我的思绪,便不由地飘到儿时故乡的那条小河边上。夏日午后,暑气蒸腾,河水被太阳晒得泛着一股淡淡的腥气。我蹲在河岸的树荫里,看一位本家的叔公钓鱼。他并不专心,叼着旱烟袋,眯着眼,鱼竿随意地架在树杈上,倒更像是在打盹。我耐不住性子,总问他为何鱼儿还不上钩。他便慢悠悠地吐个烟圈,指着水面说:“你看那水,看着平静,底下可是个小世界。鱼有鱼的活法,人有人的算计。你瞧。”

       正说着,水面那枚鲜红的浮漂猛地往下一沉,又急速地被拖走。叔公手腕一抖,鱼线霎时绷紧,一条银光闪闪的鲫鱼便被提出了水面,在岸边的草地上拼命地扭动着身子。那鱼唇上,一枚小小的钩子穿透了它的贪婪,成了它命运的句点。叔公一边卸鱼,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这世上,最容易上钩的,总是那些最贪吃的。看见一点腥味,便什么都忘了,连那钩子上的线都顾不得。人哪,有时候也一样,贪的东西虽不同,那副馋劲儿,却是一模一样的。”

       这话,当时只觉是乡野俚语,如今细想,竟藏着几分冷峻的禅机。那香喷喷的饵,底下藏着铁硬的钩;那亮闪闪的利,背后连着看不见的线。骗局之所以能成,第一步,并非是骗子有多么高明,而是那被钓者心中,先已有了一个“贪”字。这贪,形态各异,气味不同,却同出一源。有为了一口吃食而丧命的鱼,便有为了几分利禄而倾家荡产的人。那利,便是商贾场上最常用的饵,许以暴利,画一个金山银海的大饼,便让多少精明人利令智昏,奋不顾身地扑将上去,直到被那资本的巨钩刺穿喉咙,才恍然惊醒,却已身在砧板之上了。

        然而,人之贪,又岂止于口腹与利禄?那“色”字头上,何尝不是悬着一把锋利的刀?灯红酒绿之间,温柔乡亦是英雄冢。多少豪杰,能闯过刀山火海,却渡不过那眼波盈盈的一池春水。那曼妙的身姿,那甜蜜的言语,便是最销魂的饵,专钓那贪恋风月、心存妄念的痴人。待到骨髓枯竭,钱财散尽,方才看清那芙蓉粉面之下,原是森森白骨。这饵,钓去的是精气,是家业,更是一个人的魂魄与尊严。

诱 饵

        若论及最是惊心动魄的,莫过于对“权柄”的贪恋了。那庙堂之高,宫阙之深,才是世间最巨大、也最危险的钓场。权力的饵,散发着令人无法抗拒的芬芳,它许诺的是生杀予夺,是万万人之上的无限风光。为了这一口,历史上演了多少同室操戈、父子相残的惨剧。多少人苦心孤诣,机关算尽,自以为咬住了通往巅峰的饵,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更高明的钓者手中的一枚棋子,待到鸟尽弓藏之日,便是那鱼钩倒刺从五脏六腑中撕裂而出之时,其痛楚,远胜于市井骗局千百倍。

       由此看来,“没有是非分辨能力”这第二条共性,实在是第一条“贪婪”的必然结果。贪婪,是一种极高浓度的自我麻醉剂。它让人的视野急剧地狭隘,只聚焦于那一点渴望之物——无论是利、是色、是权——周遭的世界,包括常识、逻辑与风险,都迅速虚化、黯淡,直至沦为无关紧要的背景。是非之辨,需要的是冷静的头脑和清明的目光,而一个被贪欲之火炙烤着的人,二者皆已丧失。他并非不懂是非,而是在那一刻,他主动选择背对着是非,面向那幻光扑去。那贪吃的鱼,眼里只有饵,哪还看得见线?那贪权的人,心中只有宝座,哪还容得下忠言?

       若将这道理再往深里探一层,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水面,布满了形形色色、光怪陆离的“饵”。财富、名声、地位、流量……每一样都被精心包装,散发着迷人的光泽。我们每个人,又何尝不像是游弋其中的一尾鱼?时时刻刻,都在经受着诱惑的考验。那铺天盖地的广告,那编织成功的叙事,那急功近利的风气,无不在刺激并放大着我们内心的贪念。有时候,我们嘲笑那些显而易见的受骗者,或许仅仅是因为,诱惑我们的“饵”,与诱惑他们的,形状不同罢了。本质上,那股蠢蠢欲动的贪劲,或许同出一源。

       于是,我常常想起晚明的那位散文大家张岱,他在《陶庵梦忆》中忆及往日繁华,总带着一种幻灭之后的彻悟。他曾是那般沉迷于这人间诸般“好饵”——精舍、美婢、鲜衣、美食、骏马、华灯——他贪的是那极致的风雅与享乐,这何尝不是一种更为精致的“贪吃”与“贪色”呢?然而国破家亡,一切转瞬成空。他方才醒悟,半生浮沉,不过是一场大梦。他所贪恋的,终究是镜花水月;而他所失去的,才是真实的山河与岁月。这种彻骨的醒悟,是一种更高层次的是非分辨能力,它分辨的,已不仅是某个具体骗局的真假,而是整个人生中,何为虚妄,何为真实的终极是非。

       夜色愈发浓了。远处的街灯连成一条恍惚的光带,像是另一个垂钓者抛下的长线。我关上窗,将满城的喧嚣与诱惑隔绝在外。那水下的世界依然热闹,无数的饵在沉浮,无数的鱼在逡巡,为利,为名,为色,为权,演出着一幕幕永不谢幕的悲喜剧。而我,只愿做一尾清醒而胆怯的鱼,或许会因一点食物的碎屑而心动,却永远对那过于肥美、过于完整的诱饵,抱着一份深深的警惕。因为我知道,最大的安全,不在于能识破每一个精巧的钩,而在于能时时管住自己那颗易贪的心。这,或许是那片浑浊水域里,唯一的自保之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