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中的“一招鲜吃遍天”现象非常普遍。通常是艺术家通过某些作品而偶然成名，然后一直吃着这件作品知名度带来的红利。出现止步不前，个人创作状态萎靡，不再有其他拿得出手的作品等现象，问题不一而足。须知，艺术不仅仅是量的积累，还需要质的飞跃。这是因为，艺术创作行业作为创造性极强的行当，无论古今中外都是大浪淘沙，淘汰率极高。尤其是强调创新力的当代艺术，在当下激烈的竞争和社会环境下，丝毫没有可以享受的安乐窝。严格来说，当代艺术创作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每个投身艺术事业的人，都应该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一招鲜，吃遍天”的现象出现，本质上就是对艺术创新的无视和嘲弄。无论再多的理由，都不能为这种不良现象解脱。这和艺术家个人风格的固定和深化还不一样。
而云南籍艺术家朱发东是当下国内京漂艺人中“一招鲜吃遍天”艺术现象中的典型代表。
耿建翌的观念艺术《表格与证书》1988年
朱发东早年毕业于云南艺术学院，靠他的两个观念行为艺术《寻人启事》（1993）和《此人出售》（1994年）出道。他的《寻人启事》用打印出的个人简历和照片张贴于云南艺术学院附近的一些电线杆上，作品以图片的形式留存。《此人出售》为艺术家穿上喷有“此人出售、价格面议”字样的特制道具服装，游走于昆明、北京等标志性建筑或街头巷尾的行为作为艺术表现方式来形成作品。这两件早期作品契合了1990年代中国的商品市场环境，给朱发东带来了一些声誉。以此作品形成的图片和衍生品参加了国内外多个艺术展览，藉以成名。
国内早期的行为艺术实际上大多数是人物摆拍化的观念摄影，如集体创作的《为无名高山增高一米》和张洹随后做的《为无名水塘增高一米》，以及马六明《芬.马六明》系列、苍鑫《身份互换》和《天人合一》等作品。虽然也与当时摄影摄像的技术条件粗陋有关，但判断是否行为艺术是有标准的。现在来看，这些作品严格来讲不能算作行为艺术。因为在这些作品中。行为仅仅是摄影图片的手段，而非艺术表达的目的、过程和结果。真正的行为艺术，其行为性（身体语言）应该是贯穿其中起到统筹艺术阐述或表达的必要作用。我认为称为“观念行为摄影”比较恰当。但这不妨碍作品的成立和质量。而更多的行为艺术作品来自于艺术家的临时起意及拍脑袋的行为表演，比如肖鲁的《枪击.对话》、朱发东的《寻人启事》、张培力池社时期的作品。而这些作品并未有足够自洽的观念逻辑和作品实施的上下文背景甚至完整性的贯彻，主要后期依靠评论者的阐述和想象力赋予了那些观念艺术作品以别样的深刻意义，才有了国内所谓的当代艺术阐述。而这种不尽严谨的行为艺术艺术创作方式一直沿续至今。朱发东的《寻人启事》和《此人出售》两件“行为艺术”也属于此列。
如果谈到人对自我的陌生化、灵性出走和精神迷失等，1980年代以来的先锋诗歌、小说表达得比当代艺术充分，如格非和孙甘露等人的小说。大约1990年代初，一本《褐色鸟群：荒诞小说选萃》辑录了格非等人的先锋小说。其中格非的《褐色鸟群》和姚霏的《被同情的人》，对人的出走和精神迷失表现得比较出色。在我看来，先锋文学的某些深刻性及对人性的洞察和揭露是远大于同时代现当代艺术的。当代艺术之所以为人称道，是因为它的独到创造力、对现实的批评性和艺术性的反映能力，尤其是直观而具有文化意义的表现方式。因此，对从业艺术家的素质和水准必然有较高要求。中国很多当代艺术的叙述把很多粗浅的艺术形态，甚至是一些票友或混混的作品也囊括在内，全然不顾很多从业人员显示出的素质低下和作品粗劣，其实是艺术叙述的不严肃，进而严重缺失艺术性和学术意义。当代艺术的表述应该回归学术性的探究和追问，而不是文学性的臆想，或是配合市场的销售书或广告文案。之于当下中国，这应该是显而易见的。该是重新审视和反思这几十年来中国现当代艺术发展得失的时候了。
事实上，朱发东早期两件作品《寻人启事》和《此人出售》的意义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即便放在1990年代，也并非是不可或缺的艺术。现在回头看看还比较浅显，只是被乌利·希克等人收藏后反复被宣传而为人所知。而他很多作品尤其是观念艺术其实都难有原创性。比如他1998年的作品《身份证》，与1988年“黄山会议”（中国现代艺术创作创造研讨会）上耿建翌做的观念艺术《表格与证书》高度雷同，是否涉嫌抄袭和借鉴呢？中国1980-1990年间的现当代艺术，大多数作品处于模仿、借鉴的阶段，在艺术水准上一直是乏善可陈。而朱本人一直自豪于希克的收藏，仿佛希克的收藏就意味着盖棺定论的中国当代艺术史名录了。关于乌利·希克的收藏及其价值，我已有专文论述，此处不赘。前两年在西安谷雨行为艺术活动中，朱发东还自我吹嘘过，仿佛希克给他加盖了加冕金印一般。甚至他的满脸横肉中无不透着市侩的精明，言语间充满着狂妄和无知无畏。那次在西安纺织城的现场行为表演也形同杂耍，可以看出他完全对行为艺术缺乏必要的认知，甚至缺失起码严肃的创作态度。自然，他那个搔首弄姿剃自己毛发的作品反响可谓极差。实际上，他的所谓“成名”，是因为做得比较早而已，并不具有艺术高度和必然性。
大约1996年或1997年，在北京首届艺术博览会上，我曾与留着极细小辫的朱发东擦肩而过。当时的他，至少还有点意气风发和艺术家的张狂。而自从1995年朱发东来北京后，几乎就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作品。就此可以推断出，他多年来的艺术创作状态应该很差。但不妨碍他一直在啃食这两件作品尤其是《此人出售》的红利。他为此特地把这两件他引以为豪的作品委托人加工成雕塑或版画衍生品加以出售。众多所谓的群展作品基本也是其图片或衍生品。三十多年过去了，朱几乎拿不出多少有价值的作品，大多数时候都是在炒冷饭。平时朱也画一些油画。其油画多表现女人体器官局部，粗劣的表现，略显丑陋的形态，艺术水准很差。根本看不出来他曾经经历过的学院绘画专业训练。我甚至怀疑他是否伪造了“云南艺术学院美术系毕业”的履历。平素打着“成名”艺术家的旗号招摇过市，收割一些艺术爱好者的利益罢了。
朱发东那拙劣的架上绘画展居然受到关注，还被称为艺术的“老炮”，折射出京漂艺人普遍的圈子化和娱乐化。艺人们试图通过扎堆或集群效应打造了一个与市场相联结的狂欢场阈，形成网络话题和流量，进而造成“著名艺人”的错觉，吸引不熟谙当代艺术发展的艺术爱好者和藏家跟进买单。事实上，包括朱发东在内的以宋庄为中心的所谓资深京漂艺人，大多数人已经失去了艺术创作能力，或者创作状态严重疲软乏力，根本不具备艺术的先锋性。靠着早年闯下的一点可怜的知名度在反复炒冷饭和吃红利，而并非是艺术风格的深化和创作的深耕，维持着貌似艺术性的生活状态。集群扎堆甚至倚老卖老的状态，其实更像一群伺机而动的艺术守株待兔者而已。当然，这种伪饰的艺术状态在朱发东这种年龄段的艺人身上尤为明显，他们多着眼于架上绘画等偏商业性置换的艺术形式，也更精准地锚定收藏人群和相关艺术市场。而年轻一代的京漂艺术家则更为理性和现实，在选择从事职业艺术家时更注重艺术创作的持续性。在北京燕郊一带，更多的年轻艺术家散落在周边从事艺术创作，更少扎堆。而他们的艺术创作手法也更加当代，更加具备专业性，当然也就更加具备未来的种种可能性。栗宪庭先生多年前曾说过一句话：“成功的艺术家不在我的视野之内”，显示了一流的艺术评论家的清醒态度和良好操守。这应该给相关艺人以足够的清醒。
朱发东这类“一招鲜吃遍天”的京漂艺人现象，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而是很多失去了艺术创造力但又想持续收割世俗红利的艺人中比较普遍的现象。艺术创作本质上是一件艰苦的工作、持续性的钻研和深入探索的过程，需要长时间的学习。不是混在艺术区，就会天然成为一名艺术家。职业艺术家之路当然比较艰苦，也富有挑战性。就是在欧美发达国家，如果没有足够的艺术创作能力和经济能力，也不能安心做艺术。欧美艺术家大多状态孤独，很少像中国艺术家喜欢扎堆混在一起。因此，他们的艺术具有比较明显的独立性和陌生化，而不是像中国艺术家的形态类似和立意相近。须知，雄鹰从不集群飞翔，大雁才会列队行进。朱发东等人的方式，让我看到了机会主义者的贪婪和艺术混混儿的市侩，是值得我们警惕的。
朱发东，终于把自己活成了“此人出售”的待价而沽者，成为他当年批判（如果他有足够艺术家批判精神的话）的可怜画中人。
2025年7月30日于杭州西子湖畔
【作者】 闻松，江苏扬州人。艺术学博士，艺术家、评论人。大学毕业后进修于中央美术学院，先后毕业于西安美术学院、中国美术学院，取得硕士和博士学位。曾任教于湖北美术学院。1990年代曾参与北京圆明园艺术村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