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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缱绻《菩萨蛮》，惊世骇俗翻波澜

文/万伟恒

这世上，会写词的皇帝不止他一个，会偷情的文人也不止他一个。但能把偷情写得如此惊心动魄又柔情万种，把禁忌之恋化作千古绝唱的，除了李煜，再无二人。

公元970年左右的一个夜晚，南唐宫廷深处，一个女子正赤脚行走在香阶上。她手提金缕鞋，只穿着袜子，在花明月暗的轻雾中，向着画堂南畔疾步而去。这一幕，被她的情人——南唐国主李煜，用四十四个字永远定格在中国文学的天空里，如一颗不灭的星辰，千百年后依然闪烁着动人的光芒。

一

让我们先看看这首词。它太有名了，有名到几乎每一个读过些宋词的人都能背诵：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这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大胆的告白，也是最诗意的偷情。李煜不仅做了，还写了，不仅写了，还谱成曲让官女传唱，唯恐天下不知。这种近乎天真的放肆，这种不顾一切的浪漫，除了李煜，哪个皇帝做得出来？

词的背后，是李煜与小周后那段惊世骇俗的恋情。小周后是大周后的妹妹，在姐姐病重期间，她入宫探望，却与姐夫李煜暗生情愫。这段感情放在任何时代都会遭人非议——姐姐病榻缠绵，妹妹却与姐夫暗通款曲，这在道德上几乎是不可饶恕的。

但李煜不在乎。非但不在乎，他还要将这段禁忌之恋公之于众，用最美的语言包装它，用最动人的旋律传唱它。他仿佛在向全世界宣告：看啊，我的爱情多么美妙！

二

李煜是何许人也？他是南唐中主李璟的第六子，本不该继承皇位，却因兄长早逝而被推上宝座。他是错位的天才，是误入帝王家的词人。政治于他，不过是不得不扮演的角色；艺术与爱情，才是他生命的全部。

他精通音律，工于书画，妙解琵琶，更写得一手绝妙好词。他的人生本该在文艺沙龙中度过，与佳人唱和，与文人墨客切磋，命运却偏偏让他成了一国之君。这错位，既是他个人的悲剧，也是南唐的悲剧，却是中国文学的大幸。

在他手中，词这一文学形式从宴饮助兴的“小道”，一跃而成为抒写深情的载体。他将自己的生命体验毫无保留地注入词中，无论是偷情的悸动，还是亡国的悲痛。

三

回到那首《菩萨蛮》，它究竟好在哪里？

好在细节。“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这不是凭空想象能写出的句子，必须是亲历者的实录。只有亲眼见过心爱之人偷偷前来相会的情景，才能捕捉到如此生动传神的细节。小周后怕脚步声惊动旁人，脱下金缕鞋提在手中，只穿着袜子走在台阶上。这个画面被李煜捕捉下来，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最著名的偷情场景。

好在声音。“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这是情人的私语，是压抑已久的爱意爆发前的预告。短短十个字，既有出来的艰难，又有相见后的放纵承诺，将女子又怕又爱、半推半就的复杂心理刻画得淋漓尽致。

更好在氛围营造。“花明月暗笼轻雾”七个字，既点明了时间是在夜晚，又渲染出朦胧暧昧的氛围。花明、月暗、轻雾，这三个意象的组合，恰到好处地烘托出偷情特有的紧张与刺激。

李煜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将一个本该藏于暗处的情景，写得如此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在他的笔下，偷情不再是道德污点，而是生命力的张扬，是青春热情的迸发。他让读者忘记道德评判，完全沉浸在那种惊险而甜美的情感体验中。

四

李煜为何要如此高调地书写这段不伦之恋？是炫耀吗？是幼稚吗？还是别有深意？

我想，这恰恰体现了李煜的天真与真诚。在他眼中，美与爱是超越道德的存在。他是艺术的信徒，是美的崇拜者。当他遇到让自己神魂颠倒的爱情时，他无法保持沉默，非要一吐为快不可。这种近乎本能的创作冲动，是一个真正艺术家的标志。

他不是不知道这会引来非议，不是不知道这会授人以柄。但他宁可承受这些非议，也不愿辜负这段美好的感情，不愿辜负这首绝妙的好词。对他而言，完成一首传世之作，远比维护一个虚伪的道德形象重要得多。

这种价值观，在今天的社交媒体时代，我们或许能够更好地理解——当你有一个惊天动地的故事，当你捕捉到一个绝无仅有的瞬间，你如何能忍住不与人分享？李煜的《菩萨蛮》，就是十世纪南唐宫廷的“朋友圈官宣”，只不过这条“朋友圈”穿越千年，依然让我们心动神摇。

五

李煜的爱情传奇，还让我们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一个拥有后宫佳丽三千的皇帝，会为爱情如此痴狂？

答案或许正在于此：正因为他见过太多轻易可得的美色，才更懂得真爱的珍贵。大周后娥皇与小周后女英，这对姐妹花之所以能让他爱入骨髓，不仅仅因为她们的容貌，更因为她们与他在精神上的契合。她们懂他的艺术，解他的风情，能与他在同一个频道上交流。

大周后通晓史书，善歌舞，尤工琵琶，曾与李煜一起整理盛唐时著名的《霓裳羽衣曲》。小周后同样精敏有才思，且更年轻活泼，带给李煜不同于姐姐的情感体验。她们不是后宫中任他采撷的花朵，而是能与他灵魂共振的知音。

所以李煜才会如此投入，如此忘我。他不是在猎艳，而是在追寻灵魂的伴侣。这种对爱情质量的苛求，在帝王中实属罕见。

六

这首《菩萨蛮》对后世的影响是深远的。它开创了中国文学大胆描写爱情的先河，为后来的词人开辟了新的道路。从柳永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到纳兰性德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多少深情款款的词句，都能从李煜这里找到源头。

更重要的是，李煜用他的词作告诉我们：文学有其独立的审美价值，不应完全沦为道德的附庸。一首写偷情的词可以成为千古绝唱，不是因为它赞美偷情，而是因为它以无与伦比的艺术力量，捕捉到了人类共通的的情感体验——那种禁忌之恋特有的紧张与甜蜜，那种冒着风险相见的决心，那种“出来难”的无奈与“恣意怜”的放纵。

这种情感体验，虽以偷情的形式呈现，实则触及了人类爱情的某个本质：爱情总是伴随着某种程度的越界，总是需要勇气与决心。只不过在平常人的生活中，这种越界可能只是跨过阶级、种族、家庭的界限，而在李煜这里，是跨过伦理的界限。

七

倘若李煜生活在今天，他与小周后的故事拍成短视频或微电影，定能引爆网络。但我想，再高明的导演，也难以完全再现李煜词中的意境。因为文字的魅力就在于，它留给读者无限的想象空间。

“花明月暗笼轻雾”——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花、自己的月、自己的雾；“一向偎人颤”——每个人都能想象出那个颤抖的拥抱有多么热烈。李煜给了我们一个框架，却允许我们用自己的经验去填充细节，这正是文学永恒的魅力。

今天的年轻人依然为李煜的词心动，不是因为向往偷情，而是因为向往那种全然投入、不顾一切的爱情。在这个计算得失、权衡利弊的时代，李煜式的痴狂显得如此珍贵。我们未必敢像他那样活得惊世骇俗，但内心深处，何尝不渴望那样炽热的生命体验？

八

李煜后来失去了他的江山，失去了他的自由，也最终失去了他深爱的小周后。从“教君恣意怜”的缠绵，到“垂泪对宫娥”的凄凉，再到“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哀痛，李煜用他的词笔，完整记录了一个人从云端跌入尘埃的全过程。

命运给了他所有——才华、权力、爱情，然后又一样一样夺走，只留下文字作为补偿。这些文字，包括那首惊世骇俗的《菩萨蛮》，成为中国文学宝库中不可替代的珍品。

千年已过，金陵殿阙早成尘土，南唐江山只剩史书中的几行记载。但那个手提金缕鞋、刬袜步香阶的夜晚，却因为李煜的词而获得永生。每次我们读起这首《菩萨蛮》，那个惊心动魄又柔情万分的偷情场景就会重现，仿佛时间从未流逝，爱情永远年轻。

这就是文学的力量，也是李煜作为词人皇帝的永恒魅力。他留给我们一个启示：世间万物都会消亡，唯有美与真情的记录能够穿越时空，在千百年后依然打动人心。

那个夜晚，花明，月暗，轻雾朦胧，一个女子手提金缕鞋，向着她的爱情勇敢走去。她不知道，这一走，就走进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