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圳市教科院前院长、深圳大学教授叶文梓看来,教育就是起而行道,做多少是多少。2012年时,他提出新生活教育实验,要为新时代的教育探路。截至目前,新生活教育实验联盟校已接近50所。


叶文梓,江西省上饶人,管理学博士,毕业于华中科技大学,现任深圳大学教育学部教师发展学院院长,深圳市陶行知研究会会长,曾任深圳市教育科学研究院院长

知识越多,不见得越幸福

本刊:叶院长,您为什么会提出“新生活教育”?

叶文梓:这是基于现代化背景下,我们对生活的理解和对人的存在现状的分析而提出来的。这里的生活,不是指衣食住行这种浅表性质的生活,而是存在意义上的、哲学层面的生活。

伴随着现代化的发展,科学技术取得了巨大进步,有些人将科技看得神圣化、万能化,觉得理性无所不能,于是科技理性跟市场结合,越来越功利,同时科技又跟权力结合,变成一种工具,使人产生了异化。于是现状变成了科学越来越发达,物质越来越丰富,生活越来越便利,但有时候人们并没有觉得越来越幸福,并没有越来越有价值,越来越有意义。

德国哲学家胡塞尔提出,对于人来说,存在的世界就是生活世界,存在与生活是一致的。因此,我们必须要打通教育与生活,于是我和薛端斌校长(深圳市螺岭教育集团总校长,螺岭外国语实验学校党委书记)共同发起了新生活教育实验。

本刊:现代教育的形态,也是在这一过程中慢慢形塑的。

叶文梓:近现代以来,随着科技的发展,市场经济的兴起,现代政府的不断完善,教育发生了这样几个变化:第一,越来越标准化。不管你有没有兴趣,听不听得懂,都要按照统一的课程,统一的节奏和步骤,统一的考试,被裹挟着走,这也导致了一些学生厌学;第二,越来越功利化。上学就是为了考好大学,考好大学就是为了找好工作,找好工作就是为了攒更多钱,当更大官,有更大名声。要是教育不能攒钱,不能当官,不能有更大名声,对教育感兴趣的可能就没有几个了;第三,越来越知识化。知识就是力量,知识改变命运深入人心。慢慢演化为教育等于“上学”,上学等于“读书”,好像书读得越多生活就会越来越好,其实不然。

本刊: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学了很多知识,但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叶文梓:因为知识世界跟生活世界并不一致。比如你学了电学,学了欧姆定律,也会做题,但让你去接一个灯泡,你一开始是不知道怎么接的。知识源于生活,但它跟生活实际上并不是统一的,有知识,但不一定有经验。知识只有在经验的基础上,才能形成认知方式,才能转化为情感方式。还有,当你获得了一种经验,这种经验不是点对点的,比如你虽然不会开汽车,但会骑自行车或操作其他车,这样的生活经验就可以迁移到开车上。

现在的教育,往往以知识为中心,跟生活脱节。知识没有源头活水,就不能在生活世界中应用,结果培养出来的人有知识但解决不了现实问题。然而,时代发展更需要能够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的人。

教育就是生活

本刊杜威和陶行知对此有什么论述?

叶文梓:杜威指出,传统教育围绕三个中心——以教师为中心,以知识为中心,以课堂为中心。他要打破“三中心”。他要打通教育与生活,主张教育即生活,教育即经验,教育即生长。

但陶行知与他的老师杜威不一样。学校怎么可能把社会的各行各业都纳进来?像深圳的世界之窗做的微景观,最多只做到形似。所以他倒过来思考,为什么不把整个社会当作学校呢?为什么不把生活当作教育资源呢?于是他提出,“社会即学校”“生活即教育”“教学做合一”。

但两人都重视一点,那就是把教育跟生活贯通起来,教育不是为未来生活做准备的,教育本身就是生活。

本刊:从时代发展来看,为什么生活对于教育来说越来越重要?

叶文梓教育本身就是生活,生活也是教育,这在AI时代越来越重要。回顾人类社会和教育的发展,农业社会受教育的人不多,学校教育的时间也很短,进入工业社会,学校体系建立了,一个人先要接受教育,毕业后参加工作了,好像你的生活才开始。但实际上,教育的当下就是生活呀。

改革开放后,我们的教育发生了巨大变化,怎么看当下的教育现状?我觉得问题跟成绩都是客观存在的。从成绩角度看,我们取得了伟大的成就,这是事实,但今天的教育又有不少问题,我们之所以提出新生活教育,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针对现在孩子普遍存在的三个缺失——缺失童年,缺失生活,缺失个性。我们的孩子,有童年的年龄,但缺少多姿多彩的童年岁月;有一天天的日子,但缺少有滋有味的生活;有一个个学生的名字,但缺少突出鲜明的个性。

新生活教育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出发点,那就是“人民的美好生活”,美好生活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主题了。但美好生活不是属于某个阶层的,而是属于全体人民的。

回到教育,怎样让我们的孩子过上美好生活呢?我们经常说,童年的幸福可以美好一生,童年的伤痛却要用一生来治愈。因此,基于当前的教育现状,基于当下的时代主题,我们提出了新生活教育。

从好学校、好教育,到美好社会

本刊:新生活教育的理念和内涵是什么?

叶文梓:我们的核心理念是,生活成就教育,教育创新生活,并以此重构教育与生活的关系。展开讲,生活是教育的源头活水,没有源头活水的教育是空洞而苍白的,同时生活也是需要教育的,人不是生下来就会生活的,没有教育的生活是单薄而粗俗的。

至于新生活教育的内涵,第一,它是素质教育的校本化实施;第二,它是陶行知先生“生活教育”传承之下的新发展;第三,新生活教育不是某一个要素、某一个环节的变化,而是学校的整体变革,是一种教育改革试验。

本刊:您预期达到的目标是什么样的?

叶文梓:教育的发展是阶段性的,教育人一定要有非常明确的阶段性思维,要清楚当下处在什么阶段,该做什么。今天不能重复昨天的故事。做教育的人,既要仰望星空,也要脚踏实地。

新生活教育的近期目标,是建设(改造)一所好学校。好学校是什么样子的?师生关系和谐,课程丰富,以学为中心,重视体育、艺术、阅读、交往、动手能力等等,不是拿一把尺子去量所有人,而是为每一个孩子寻找适合的尺子,让孩子们有收获,快乐阳光地成长。

课程实践

中期目标,是探索一种好教育。学校只是一个个体、一个单位,教育则是一种形态。新生活教育直面当前教育的问题,回应未来社会对教育的新要求,希望能够形成普遍适用的学校课程、教学、评价、教师、空间、文化等方面的特色与模式,进而推动教育的高质量发展,让每一个孩子因为接受了教育而生活得更加美好。

我们的远期目标,是形成一个美好社会。教育是公器,不是为某个行业培养人才,而是为所有行业培养人才;不是教某些孩子的,而是教所有孩子;不是为过去的,也不只是为当下,更要为未来。这三个维度合起来,不就是一个美好社会吗?新生活教育,最终要为人民的美好生活提供教育支持。

教师,是一种生活方式

本刊:对于教师来说,如何实践新生活教育?师生关系方面呢,又要如何相适配? 

叶文梓:无论是陶行知的生活教育,还是我们现在提出的新生活教育,首先都是生活教育。“生活要追求幸福”具有永恒价值,这也是未来教育发展的根本方向。

幸福是一种生命状态。学者赵汀阳说,幸福最核心的是爱、奉献与创造。因此新生活教育的价值追求,第一就是幸福;第二则是独立自由的个性。保障人生幸福的要素,不是财富,不是权力,不是地位,而是你的自由人格、独立个性,这是幸福最本源的力量;第三是教育跟生活的统一;第四,建立良好的师生关系。教育以师生关系为中心。一个自己不开心的人是不允许别人快乐的,只有师生关系和谐,教师快乐地教,学生才可能幸福地成长。

叶文梓:新生活教育,探索幸福之路的教育

选择做教师,不止是选择一种职业,更是选择一种生活方式。愿意做教师,是因为愿意一辈子像教师一样生活。那么教师的生活方式是什么样的?教师生活有四种特征:物质生活的朴素性,精神生活的自觉性,教育生活的创新性,社会生活的建设性。

本刊:所以说学校选老师,尤其是班主任时,不能只看特级教师这样的名位,还要看一个老师他自己生活得开不开心,有没有热情,会不会关怀他人。

叶文梓:不仅是选择老师和班主任,一位校长开展新生活教育,要改变的是他自己和老师的生活方式、生命样态以及成长形态。不能说成年人难以改变,生命状态是自己创造的,任何时候都可以改变。

我们曾遇到过这样一名教师,对工作充满抱怨。开展新生活教育后,学校发现,他不是工作能力不足,而是活得不开心——身体不太好,又临近退休,就不想再上主课,不想再当班主任了。但他的书法跟篆刻很好,学校就请他带社团,让他找到自己的存在感,一段时间后,他的怨气变少了,退休时老泪纵横,充满了不舍。

所以说,新生活教育就是要让每个人找到自己适当的位置,发挥个人的才能和创造性。这就是生活,美好生活是自己创造出来的。

多样化课程,支持素养发展

本刊:在学校管理机制等微观层面,新生活教育是怎么做的?

叶文梓:要从管理走向治理,要倡导扁平化、民主化、精细化治理。比如,十几年前我们就改变了教务处、德育处这类事务性的内设机构,取而代之的是课程中心、教师发展中心、学生发展中心、社会服务中心等更加具有专业性的内设机构。

像教务处变为课程中心后,职责范围也就不一样了。课程中心不只是像原来的教务处一样仅仅是考试、排课等事务性工作,更要考虑国家课程怎么落地,怎么开发特色课程以支持学校特色化发展等,还要考虑怎样激发师生的教与学的积极性,怎么提高学科育人成效等。课程中心要考虑这些专业层面的东西,跟校长提出专业建议。

本刊:能否举个例子展开讲讲?

叶文梓:以深圳市罗湖区锦田小学为例,这是我们新生活教育第一所试验学校。既然做新生活教育,就要注重生活技能,于是我们开发了很多生活课程(如烹饪、整理、生活习惯养成、对美好生活的理解等),都把它课程化,通过生活课程来培养学生的生活素养。

再者,我们的生活离不开大自然,于是开发了自然课程。现在旅游已经是一件很寻常的事了,但很多是到此一游。我们提出一到六年级要统筹安排,比如要真实地经历春夏秋冬。在电视里看下雪,比起在北方真实地看大雪飘扬,漫天飞舞,感受能一样吗?还有感受不同的地形,高原、平原、沙漠、海洋、丘陵等,要创造机会带孩子去体验。这些,都是课程中心要做的。

抓治理,抓课程,抓教学,抓教师队伍建设,抓评价,抓校园文化,通过这些基本要素的变革,来推动学校的整体变革。新生活教育致力于四个改变:改变老师的生活方式,改变学生的成长方式,改变学校的发展方式,改变家校的互动方式。

本刊:新生活教育的课程,您能否再详细地介绍一下。

叶文梓:我们提出了四种课程形态——学科形态课程、活动形态课程、探究形态课程和职业形态课程。这四种课程形态跟素养的内涵和学生的四大关键能力密切相关。

什么叫素养?比如有人对球队、球星、经典比赛非常清楚,说得头头是道,但他自己没下场踢过球,你能说这人足球素养很好吗?再比如,说一个人文学素养不错是说什么呢?素养有四个维度:第一个是说他在文学领域的知识比较丰富;第二个是能力维度,写作、表达、概括、想象等都比较强;第三个是情感维度,成长过程读了很多文学作品,对文学的体验比较深刻;第四个是价值维度,也就是文学品味高。我们平常说素养,不是指单维度的,而是四个维度的综合体。

不同形态的课程在培养素养方面,各自的特长跟优势是不一样的。比如学科课程,对学知识、培养发展认知能力是非常具有优势的,但要培养能力,就不如那些活动课程。

四大课程形态对应的是国家主张的学生四大关键能力,也就是认知能力、合作能力、创新能力、职业能力。学科形态课程侧重发展认知能力,活动形态课程侧重培养合作能力,探究形态课程侧重培养创新能力,职业形态课程侧重发展职业能力。

本刊:新生活教育是怎么进行教育评价的?

叶文梓:我们虽然主张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但以前的评价重在学业评价,其他方面的评价相对薄弱。这十多年来,我们探索出了一套评价工具。比如美育评价,一是作品,二是鉴赏;学科评价,不只有考试,还可以开展档案评价。对于考试,现在太泛化了,我们限定考试的次数,提高考试质量,优化考试结果应用,不能简单一考了之。

另外,我们有很多教育空间上的变化,比如很多新型实验室,像深圳市螺岭外国语实验学校,他们的生物学、地理学,分别有博士指导学生做社团,做课题研究。美术教学,他们会把学生的作品搬到罗湖美术馆、深圳美术馆办专场展览。我们有一个很重要的理念——教育要创造孩子一生的记忆。

AI时代,新生活教育持续迭代中

本刊:您怎么看待AI对教育的影响?

叶文梓:刚说的这些探索,还是在传统形态下做新生活教育,从今年开始,新生活教育有了新内涵,进入了新阶段。

AI的出现,使人的生存除了现实世界,又多了一个虚拟世界。第一,AI时代是生成性人工智能大突破的时代,以往的技术只解放人的体能,而AI技术解放人的智能;第二,AI不是一种单一技术,而是一个技术源,会源源不断地滋养出很多新技术;第三,AI不仅仅是一种技术源,更是一种全新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第四,AI在根本意义上是人类的一种全新文明,一种数智文明。

从今年开始,新生活教育进入AI时代。AI时代的新生活教育,就是要探讨数智文明中的生活样态跟教育的样态,比如AI时代人的道德是怎么成长的?人的情感是怎么发展的?人的学习是怎么发生的?人的幸福怎么创造和体验?等等。

本刊:那么AI时代的新生活教育,和传统的新生活教育有哪些不同?

叶文梓:在每一个要素上都不同。比如说学校治理的流程,AI会全流程再造,像审批、考勤、绩效考核等,都可以用AI和数据进行,不需要人去管。AI会深刻影响学校决策,以前的治理很多时候是领导的主观决策,AI则可以全流程数字化决策,这就使决策越来越民主化、扁平化、智能化、过程化。

再说课程,我们正在探讨数字化课程,这种课程有什么特点?一是数字课程背后一定有海量的资源库支持;二是交互性,课程可以与学习者互动,AI成为学习的伙伴和导师;三是多感官,比如学《愚公移山》,可以画给你看,唱给你听;四是生成性,上一批学生的学习方式、学习内容,会不断积累更新,生成这篇课文的一个智能体,给下一批学习者使用。这就是数智特征,跟传统课程完全不一样。

然后就是教学,AI时代的课堂教学必然走向以学为中心,打破班级和年级的局限,在全校范围内以陶行知先生的小先生制组成多个学习共同体。社团也要学为中心,进行探究学习。再如周末,可以拿一天出来,进行工坊混龄学习。

假期,我们准备开发沙漠徒步、草原马术、少年走边疆、少年进军营等课程,把“行万里路”也作为一种行走学习,为研学旅行建立课程标准。这就是我们的学习方式变革。

教育有时也应充满生活的趣味

本刊:教育空间也会有很大的变化。

叶文梓:是的,AI时代的学习空间,一定是心脑并用的全感官学习空间。我们现在的学习,我说你听或你看,打开的感官、参与到学习过程里的感官是比较有限的。但像我刚说的《愚公移山》,你可以画中学,唱中学,甚至算中学。这种全感官学习的内化程度就很深刻,有助于深度学习、深刻体验、深度思维。这就有利于把知识建构成为一个有机体,这非常有利于知识迁移,也有利于知识内化为素养。

此外,我们还在推动两件事,一是让有条件的家庭建立家庭实验室。当前孩子,不只是在学校动手的地方少,在家里动手的地方也少。要建家庭实验室,引导孩子在家中也开展做中学、用中学和创中学。二是再找一两个社区建立社区学习中心。将来生活在哪里,学习就在哪里,传统的家庭、学校、社区三点联动式的空间,将变成生活、学习的全域空间,这个变化是非常深刻的。而且学习不仅仅发生在真实世界里,还可以发生在虚拟世界里,所以线上线下融合也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学习方式。

本刊:这就不仅仅是智慧教室了,其他空间都要随之发生变化。

叶文梓:没错,现在的功能室都需要改造,包括图书馆也会改造成智能学习空间。现在的实验室都是验证性的,不能满足有创意的学生的需求。我们现在缺的,一是创意类的实验,一是跨学科的实验,像物理化学实验、生物化学实验,一些紧追学科发展前沿的新型实验也是缺的,比如基因编辑实验。

我们的教育一定要带孩子到前沿地带,让他们在前沿中去思考,去探索,这样才能培养出真正面向未来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