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彩云之南之四

接续:冶廷林||行走彩云之南之三

次日清晨,靖安城浸在一片柔美的霞光里。

东方天际的云霞像被揉碎的锦缎,将高楼边缘染成蜜色,又轻轻漫过远处的青山,仿佛给这座滇南小城盖了床半透明的花被——温暖、宁静,连风里都浮着若有若无的甜意。“超凡”,我们正是为寻这份“超凡”而来。

可车过砚山时,晨雾未散,车窗摇下的刹那,湿润的风裹着若有若无的油香涌进来,是炸油香的味道。这味道像根无形的线,一头系着青海老家灶台上腾起的烟火,一头系着麻栗坡的青山,将两个相隔千里的地方,轻轻系成了同心结。

我们的车行得很慢,像在丈量一段沉甸甸的时光。从砚山到文山,再到麻栗坡,路边的木棉正烧得热烈,粉白的花瓣落进挡风玻璃,像谁轻轻擦过的眼泪。抵达麻栗坡时,清真寺的水塘泛着晨光,我下车净身,水温透过塑料桶渗进掌心,恍惚间竟觉得,这水也带着湟水的温度。

按照河湟回族习俗,女人不能进坟地。我让妻女在陵园外等我,独自提着从青海带来的大瓶水往烈士陵园走。晨雾里的松柏像列队的士兵,偶尔露出半截碑身,刻着的名字在雾里若隐若现。好在赶上开放日,管理员核对证件后,指了指陵区方向:“两位青海的小伙子,在老山那片。”

(马卫东烈士(1967年7月-1986年7月),男,回族,初中文化,政治面貌:团员,青海省民和县人,1985年入伍,生前为35177部队战士。1986年7月24日在”老山地区对越防御战中”光荣牺牲追记三等功。)

我攥着水瓶的手微微发颤。陵园的纪念碑高耸入云,五角星在晨雾中闪着微光,和平鸽衔着橄榄枝的浮雕下,“人民英雄永垂不朽”八个大字被擦得锃亮。毛泽东的题字苍劲有力,像座山、像道梁、像昆仑山一样铁骨铮铮。找到管理人员说明来意,他查了证件,叹口气:“都是好娃娃,你来一趟不容易。”便指了指马卫东和马占福的方位。

陵区的路是碎石铺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心上。我先找到了马卫东的墓碑。“马卫东烈士之墓”几个字被擦得发亮,照片里的他穿着军装,眉眼清俊,嘴角还带着点少年的倔强——和我记忆里那个总爱端着木雕手枪“啪啪”打靶的调皮鬼,重叠得那样清晰。他牺牲时才19岁,为了抢通信器材,在暴雨里冲进倒塌的工事七次,最后被永远埋在了19岁的春天里。因其英勇事迹,团党委给他追记了三等功。

冶廷林||行走彩云之南之四

他是青海民和的回族战士,牺牲后,遗体被安葬在麻栗坡烈士陵园。因路途遥远、交通不便、身体欠健康,思念成疾的母亲在他牺牲近30年时,才通过战友和爱心人士的接力护送,完成了第一次扫墓。

我拧开瓶盖,水浇在碑前的石桌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心中墨语尝尝家乡的水。按回族习俗,我准备好的干净白毛巾,蘸着水轻轻擦拭照片和碑身。水珠顺着“马卫东”三个字往下淌,在大理石上积成小水洼,倒映着蓝天。恍惚间,我看见他蹲在教室后窗,举着木枪从外面“射击”,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脸上,把那股子机灵劲儿照得发亮。可现在,他的脸被永远定格在相框里,连皱纹都没来得及长一道。

马占福的墓碑在不远处。这位别名“穆海迈”的青海大通小伙,198717日用身体顶住爆破筒炸毁敌堡时,肠子都流了出来。他把肠子塞回去,又爬着把拉燃的爆破筒塞进射孔——直到越军把他推出火力点。他的照片里,眼神比马卫东更沉,像块淬过火的钢。

(马占福烈士(1966年5月-1987年1月7日)小名叫穆海迈,男,回族,初中文化。青海省大通县塔尔镇河州庄村人,黄继光式的战斗英雄,1984年1月入伍,生前为35176部队4连战士,1987年1月7日在”老山地区对越防御战中”光荣牺牲,追认为中共党员。成都军区授予“钢铁战士”荣誉称号,追记一等功。)

我来到马卫东墓前双膝跪地背诵《古兰经》章节时,我的声音抖得厉害。《古兰经》的章节在唇齿间碎成断句,变成了洒落的泪滴,眼泪砸在自己的腿面上,晕开一片模糊的墨。我跪在马卫东碑前,把从青海带来的湟水慢慢浇在他脚边:“喝口家乡的水吧,甜的,不苦。”风掠过松林,带来远处油菜花的甜香,像极了老家湟水谷地的春天。

离开陵园时,妻女站在门口等我。女儿盯着我的眼睛问:“爸爸,你的眼睛生病了吗?怎么肿成桃子了?”我蹲下来,把脸埋进她的小手里,哭得像个孩子。后来她们搀着我去了清真寺,我往阿訇手里塞了些钱,说:“替我给俩青海回族娃娃多念几遍经。”阿訇点头,念诵声像根线,串起了两个世界的牵挂。

(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五位来自青海的年轻战士牺牲。百莲凯·中国老兵关爱基金慰问烈士小组,始终心系烈士家属,以实际行动传递温暖。图中,慰问烈士妈妈成员李琴与马卫东烈士的母亲杨凤珍紧紧相依,一张合影定格下这份跨越时空的牵挂 —— 这不仅是对烈士英灵的告慰,更是社会对英雄家属深沉关怀的生动写照。)

山风裹着我的哽咽与祝福,掠过麻栗坡的每一道山梁。我知道,这个春天,麻栗坡的风里不仅有松涛和花香,还有两个青海回族青年的心跳声——他们从未离开,只是换了种方式活着:在每一缕舍散的油香(面食馍馍)里,在每一声诵读的经文里,在我们永远年轻的春天里,在麻栗坡的松涛里,在河湟谷地的田野里。

暮色降临时,我们的车驶离麻栗坡。后视镜里,纪念碑的影子越来越小,可那两个名字,却像刻进了车窗的雾气里,怎么也擦不掉。妻女在后座轻声说话,女儿突然哼起《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调子跑调了,却格外清亮。我望着渐暗的天色,忽然明白:所谓“超凡”,从来不是远离人间烟火,而是有人用生命替我们守住了人间的春天。

(待续……)

作者:冶廷林

视频:祭奠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牺牲的五位青海籍战士

如果您某一天路过云南省文山州麻栗坡县城北郊的时候,能顺道祭奠一下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