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一名石油工人
我从小就随父亲辗转过几个油田
带着黄河之洲的苇花
沐浴着大漠孤烟
登过宝塔山、喝过延河水
最终落脚于渤海之滨、海河之畔
父亲说
凡有石油的地方
就是家
小时候,我家经常住帐篷,破了的地方就用旧报纸糊上。躺在床上一看,满眼都是“三老四严”“铁人王进喜”的标题。虽还未上学,但日子久了,我竟能磕磕绊绊地读下来那些“宁肯少活二十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井无压力不出油,人无压力轻飘飘”的文章。如今想来,那些报纸竟成了我的识字开蒙书。
小学四年级寒假时,母亲瞧我整日无所事事,便对我说:“要不去井队陪你爸过年吧。”到了井队才知道,父亲根本不用陪伴,井场上有干不完的活,见不到他的影子。我常常在半夜睡得正香甜时,冷不丁听见野营房的门哐当一声响。我努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儿,朝着墙角望去,往往能看见那件沾满油渍、缝着48道线的“道道服”立在那里。我便知道,父亲回来了。
“道道服”厚实抗风,是老一辈石油人的标配。据说当年外国人就是凭借王进喜身上穿的“道道服”,判断出大庆油田在东北。我没穿过“道道服”,听人讲,刚穿上时会感觉衣服有些凉,也不怎么贴身,过一会儿,暖意就会慢慢渗出来,包裹全身。
初入炼厂
知耻后勇 勇能生智
1991年那个闷热难耐的7月,我由于高考发挥欠佳,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同学们满心欢喜地迈进大学校园,自己则选择了就近进入技校学习。1年后,我来到当时的大港油田炼油厂,成为一名石油工人,算是子承父业。
从小被教育要“干大事、成大家”,当了炼油工人后,巨大的心理落差如汹涌潮水般将我吞没。看着装置密密麻麻的管线、设备,我只觉云里雾里,不知所措。自己就像一个提线木偶,师傅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有时爬到高高的塔顶远眺大海,氤氲之中,看不清前方的路。
1993年初冬,寒风凛冽。一天下午,师傅突然有事请假,我独自挑起了盯岗的重任。
当时才下午3点钟,我满心期待着完成最后一次巡检就能下班。来到油浆外甩线旁,我习惯性地伸手一摸,心里咯噔一下——坏了!管线凉了!那肯定是里面的油浆冻凝了,如果不及时化开,就会影响整个装置的运行!
外面,北风呼呼地刮着,零星的雪花被风裹挟着,肆意飞舞。在班组同事们的努力下,深夜2点钟,管线终于处理畅通,大家都松了口气。检查排凝时,油浆喷了我满头满脸,活脱脱一个“油人”,狼狈不堪。
这次堵线事件让我好长时间抬不起头来。我清醒地认识到,工作远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干好可不容易。知耻近乎勇,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仔细梳理了流程,多次查看了现场,翻阅了相关技术文件,并和班组员工数次交流,提出技改建议,成功解决了油浆凝线难题。同事们再也不用在“三九天”吹管线了。现在看来,这不过是一次小有成就的尝试。正是这次尝试,让我首次获得局级“五小成果”奖励。初次的成功给了我信心,给了我前行的动力!
更大的考验,在3年后等着我。
“96101工程”投产
百日淬炼 “淬”稳饭碗
炼油工人的作息里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区别,一起参加工作的一些同学陆陆续续离开了生产装置,远离了这份又苦又累、风险还大的工作。1996年,公司启动“96101工程”,目标是让炼油能力翻倍。我服从安排,来到工程的核心装置——120万吨/年催化裂化装置的施工现场。
“96101工程”对我而言,是一场锤炼意志的洗礼。装置开工的100天,既漫长又短暂。两班三倒,每天摸爬滚打在现场,有时会连续几天不回家,铺张纸板就睡。一切为了一个目标:早日开工!但在开工前检查时,我们发现有一批已经安装好的阀门不合格。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换阀门时棉手套被冻得硬邦邦的,两只手一会儿就没有知觉了,只能放到棉衣里捂一捂再干。我和同事们硬是在不到1周时间里换完1000多个阀门。
光有勤奋远远不够。进入开工阶段,引燃烧油时,一个忘关的排凝阀喷出了大量柴油,沿着高温的塔壁冒出滚滚黄烟,形势十分危急。车间主任扔给我一条蒸汽带,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阀门关上了,他浑身浸满油污,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每每想起这件事,我总是感慨,当时稍有迟疑,后果将不堪设想。我明白了铁人王进喜跳进泥浆池里的勇敢,明白了“宁肯少活二十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的担当。几年前,装置凝缩油罐泄漏,我顶着油流关阀断料,避免了重大恶性事故。事后有人惊诧于我当时的举动,我什么也没有说。这是我内心最真实的选择,是对前辈的致敬。
雪,给人带来的常常是浪漫、诗意。装置开工后的第一个元旦,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雪造成华北电网大面积停电,装置被迫停工。由于经验不足,多条管线冻凝。炼塔上的冰柱似钟乳石般垂下来,反射着清冷的光。大家急匆匆地扛着一捆捆胶管,踩着过膝深的雪,打通管线流程,一天下来不知道爬了多少次塔,开关了多少个阀门。晚上8点钟左右,装置恢复运行。深夜,回家路上,我猛一抬头,发现银装素裹的油城在节日的灯光下静谧安详。此时,涌上心头的是一份安然、踏实和隐隐的甜蜜。
“96101工程”的投产,让公司在时代的浪潮中重获新生,也让我们倍加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如今回想起来,那些风雪中的日夜,早已成了刻进骨子里的记忆。
时光如白驹过隙,正当我们以为“96101工程”的磨炼能换来长久的安稳时,更大的挑战悄悄降临。

小数点事件
临危受命 “危”中藏“机”
又是元旦,2001年元旦,车间发生了一起因调整关键参数输错小数点,导致停工的严重误操作事件,当事员工被解除劳动合同。在这种情况下,我被调整到这个班组当班长。瘦弱、内向的我被质疑的目光包围——他能管好这个士气低落、基础薄弱、近30人的班组吗?
说实话,当班长挣钱不多、操心不少,有时候还费力不讨好。让一个士气低落的团队脱胎换骨,谈何容易?既然派我来了,我就试试吧。
观察班组员工的工作,与班组员工谈心,和班组员工一起劳动,建立班组管理制度,一切都在正轨上运行。但是,好事多磨一点都不假,拦路虎又一次找上门来了。
那是一个忙碌的夜班,装置区里,机器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突然,柴油泵毫无征兆地泄漏了,刺鼻的柴油味迅速弥漫开来。配合钳工陈师傅修泵的员工拉来胶管,要用新鲜水将泄漏的柴油冲走。
可谁知,他误把蒸汽管线当成了清水管线。阀门刚开,胶管就被蒸汽冲得剧烈抖动,冒着白烟的热水直接喷向陈师傅。大家都惊住了,反应过来后赶忙送他去医院。看着陈师傅腿上脚上的水泡,我的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满满的内疚和自责。
转天回到班组,我们围坐在一起分析:表面是员工心不在焉,实则暴露出流程不熟、风险意识不强、标识不清等一堆问题。找到问题后,我们立即行动,加强流程学习,制定防范措施;解决不了的,及时向领导反映,寻求支持。很快,服务点的每条流程上都挂上了醒目的标识牌,时刻提醒大家注意区分。打那以后,类似事情再没发生过。这次教训让我懂了:找不对病根,治不了顽疾。
坏事也可以变为好事。错接管线事件后,我觉得机会来了,应该彻底解决装置生产操作中让人头疼的大问题——误操作。
说干就干,我们一头扎进资料堆里,查阅装置历年的操作记录,把那些典型的误操作事件找出来,仔细研究。为了找到解决办法,我们多方请教,学习其他行业的先进经验,希望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但是作为石油人,要不忘根本,要用好“三老四严”这个传家宝。
反复琢磨后,结合炼化生产特点,一套“组合拳”渐渐清晰:“双人双向”确认操作法最实用,一项操作变动,由两个人分别确认,这样比一个人确认一百次还靠谱!用团队的力量,织密织牢防止误操作的网。班组管理“三个五”,则是找准主要矛盾、抓住关键的妙招——紧盯重点操作变动,严守交接班、夜班和节假日等特殊时段,关注装置交点、盲点,把“严细实”的尺子量到每个角落。
这些创新举措立竿见影,误操作问题不见了。班组管理变得更加精细,大家工作起来更有条理,效率也更高了。
班组不仅要有铁一般的纪律,还要有家人般的关怀。当外地大学毕业生初入陌生环境、面对未来慌张无措时,大家援手共筑前行之路;当班组员工家中遭遇大事、满脸疲惫时,集体凝心聚力,做坚实后盾;当老师傅光荣退休、心中无限眷恋时,以隆重的欢送会,送去深深敬意,送上满满祝福。
功夫从不会辜负有心人,大家拧成一股绳,业绩自然蒸蒸日上,团队的精神风貌也随之焕然一新。我们扎根实践,精心耕耘,最终提炼出系统化的精细化管理模型。这个模型,至今仍是开启炼化企业班组建设与管理之门的金钥匙。
寒来暑往,班组连续9年荣获公司“优秀班组”“标杆班组”称号,被公司党委以个人名字命名为“王峰班”。以我为代表的以精益求精为核心内涵的“小数点精神”,成为大港石化公司建厂以来的五种精神之一。
多年生产一线的摸爬滚打,与班组兄弟姐妹的朝夕相处,使我的人生饱满丰盈。我深切认识到,劳动之美从不绽放在聚光灯下,而是在日复一日的平凡坚守和攻坚克难里熠熠生辉。
新时期新挑战
绿色转型 环保攻坚
这些年,老百姓越来越向往绿水青山好空气。实现绿色生产,降低污染物排放,提供清洁能源,是对炼化人的新挑战。
2014年12月,我们投产了烟气脱硫装置,外排烟气合格了,却出现了废水异味的问题。有居民拨打环保热线,要求立即整改。大家压力都很大,似有千钧重担。
2015年除夕,当千家万户吃团圆饭的时候,我和同事们终于完成了系统改造,低成本、高效率地脱除了废水中的氨氮,巧妙地消除了异味。这个项目获得当年集团公司一线创新成果一等奖。
在大家的齐心努力下,我们从苦干实干到巧干精干,从简单粗放到精雕细琢,装置长周期运行天数屡创新高,各项技术指标在板块名列前茅,可谓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一步步走来,磨砺的不仅是技术,还有心性。30多年的工作中,我有过成功的喜悦,有过失误的懊恼,但从不曾放弃。位卑未敢忘忧国,我将继续用洗不净柴油味的双手,书写“能源的饭碗必须端在自己手里”时代命题的答卷。
清晨,我像往常一样爬上塔顶。湛蓝的天空下,一群远徙而来的东方白鹳迎着晨光掠过塔林,在风中划出一道温柔的弧线。望着远去的白鹳,我忽然明白——石油人的家,从来不是一方固定的土地。就像这白鹳,他们追逐季节,我们追逐油流。但翅膀与足迹划过的每一寸天空和土地,都成了我们共同的家园。
恍惚间,父亲的声音穿越了50载岁月,清晰地在我耳边响起——凡有石油的地方,就是家。
夜幕降临,装置的塔灯、街边的路灯次第亮起,上有点点繁星,下有万千灯火。无论夜多深、路多远,那照亮征途的塔灯,始终在我内心深处散发出最温暖的光晕,照耀着我的精神家园。
本文原载于2025年7月18日《中国石油报》5版,原标题为《塔灯照征途》。
文字:通讯员 王峰
图片:马井生
编辑:姚婕娜
责编:郭思清
审核:向爱静